清晨的码头,海风咸涩,吹得人眼皮发紧。
潮水一波波涌来,舔舐着沙滩上刚留下的脚印,转眼就抹平了痕迹,仿佛从没人踏足过这片陆地。
李云飞站在最前头,一身破旧夹克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裤脚还滴着归墟海水。
他把四张皱巴巴的火车票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呸地吐在沙地上,“票是假的,老子早烧了。”他咧嘴一笑,眼角却没什么笑意。
苏媚冷眼盯着他:“你又耍什么花样?”
李云飞不答,只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租赁合同,边角卷曲,墨迹模糊,但“城西老街回春堂旧址”几个字仍清晰可辨,月租三百,房东签名赫然是——苏青竹。
“你连死人都骗?”苏媚眯起眼睛,指尖一动,照心纱已在掌心凝成一线薄雾。
“他要是真死了,”李云飞抬手轻敲胸口,青竹笛贴肉而藏,微微一震,竟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像极了谁在低笑,“这笛子早凉透了。”
空气静了一瞬。
林诗音没说话,只是走向那条通往老街的小路。
她步伐很轻,却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微颤。
指尖掠过门楣时,问心剑在她袖中轻鸣,如针尖划过冰面。
她眼前骤然浮现出幻象——无数人影在此徘徊,提着药包,衣衫褴褛,眼神空洞。
他们一次次伸手推门,可门从未开过,人也从未进去。
仿佛这座屋子成了执念的终点,却无人能跨过门槛。
“这些人……都没进来。”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慕容雪蹲下身,耳朵贴上冰冷的地砖。
唤心曲自唇间溢出,不成调,却如丝线般渗入大地。
片刻后,地面竟浮现出几行将散的字迹,像是被人用尽力气刻下,又被时间一点点磨去:
“记得我……”
“我还欠他一句谢谢……”
她抬头,眸光清冷如雪:“这里不是诊所,是‘记忆漏点’。有人正在被遗忘,而这里……是他们最后停留的地方。”
苏媚冷笑一声,照心纱覆上双目。
视野瞬间扭曲,整条老街的人气如溪流般汇聚而来,皆流向回春堂——可在门口戛然而止,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那些人气如烟般散开,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吞噬。
“不是清道司。”她声音陡寒,“是‘遗忘虫’,靠执念活着的秽物。它们吃记忆,啃情感,专挑将忘未忘之人下手。”
话音未落,墙角阴影忽然蠕动。
几只半透明的虫形虚影缓缓爬出,身体如烟似雾,触须细长如发,轻轻勾向慕容雪脚踝。
那速度极慢,却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感,仿佛一旦碰上,连魂魄都会被抽走一丝。
李云飞动了。
他一脚踩下,干脆利落,虫影碎裂,化作黑烟消散。
可他裤兜一晃,几块辣条渣洒落下来,沾在地砖上。
诡异的是,其余虫影竟猛地缩回,像是碰到了滚烫之物,避之不及。
“哟?”李云飞挑眉,捡起一块残渣看了看,“感情这玩意儿还真管用。”
“执念越深的食物,对它们伤害越大。”林诗音若有所思,“你这些年……就没一顿饭是随便吃的?”
“废话。”李云飞拍拍裤子,“混混吃饭,哪顿不是赌命换来的?辣条配泡面,那是我跟阎王抢命时啃的。”
苏媚盯着他,忽然轻笑:“所以你根本不是临时起意回来开诊所。你早知道这里有东西在吞记忆。”
李云飞没否认。
他望向那扇歪斜的门板,目光沉了几分。
柳如烟最后一笔写下的“火种主·李云飞”,那榜文化作光点洒向人间,不是为了封神,而是为了让那些快要被世界抹去的名字,还能被人记起哪怕一秒。
可人心易忘。
时间会冲淡一切,而有些存在,就靠“被记得”活着。
“归心榜归的是人心,”他低声说,“可人心记不住,榜再亮也没用。”
慕容雪站起身,拂去裙摆灰尘:“所以你要在这里,建一个让人‘记得’的地方?”
“老子开的不是诊所。”李云飞笑了笑,那笑容痞里带狠,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是你们忘不掉的念想。”
他抬脚踹开门,木屑纷飞。
屋内陈设破败,药柜倾倒,可奇怪的是,门槛之内竟无一丝灰尘,地面干净得反常,像是每日都有人清扫。
林诗音指尖轻点柜面,忽然蹙眉:“有人来过。”
“不止来过。”苏媚闭眼感应,“最近三天,至少有七个人进来过,全是‘即将被遗忘者’。他们留下执念,却被虫子吸走了最后一点痕迹。”
李云飞走到药柜前,伸手一抹,指腹沾上一层极淡的灰雾,一碰即散,却带着腐朽的哀伤。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小瓶琥珀色液体——那是他在唐朝副本里,从皇室密库夺来的“心火引”,据说能点燃濒死者最后的记忆。
他拔开瓶塞,轻轻洒了一滴在地。
火焰燃起。
不是红焰,而是幽蓝色的火,静静燃烧,不升温,不蔓延,却照亮了空气中一道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那是记忆断裂的痕迹。
“原来如此。”慕容雪喃喃,“城市里正有人无声消失,不是死,是被‘遗忘’吞噬。他们活在别人记忆的夹缝里,一点点腐烂。”
李云飞望着那蓝火,眼神渐渐冷硬。
有些人不该被忘记。
有些事,必须有人记住。无需修改
夜风穿过老街,裹挟着咸腥的海味和远处汽笛的呜咽声,吹得“归心堂·烟火分号”那块歪歪斜斜的新牌匾晃了三晃。
李云飞叼着半根辣条,一脚踩在倒下的门槛上,手里还握着抹水泥的铲子。
他用辣条拌着水泥,硬生生地把那块红底黑字的破木匾糊到了墙上——油渣混合着酱料渣,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却奇怪地没有引来苍蝇。
反倒是那些藏在暗处的阴影和虫影,远远地蜷缩在巷口,触须颤抖着,不敢靠近半步。
“执念越深,味道越冲。”他咧嘴一笑,辣条渣从嘴角掉进了衣领里,“我这可是拿命腌入味的宵夜。”
屋内,心火尚未熄灭。
幽蓝色的火焰在药柜下方静静地燃烧着,勾勒出一圈繁复的纹路——那是以《归心调》为引,将苏青竹遗留的灵息化作阵基;林诗音用问心剑在地上划出纹路,剑意如丝,织成记忆回廊的骨架;苏媚用照心纱覆盖住阵眼,窥见人心最深处的执念流向;慕容雪则低声吟唱着唤心曲,将整座诊所的气机与城市的脉动悄然连接起来。
四股力量在青竹笛中央交汇,笛身微微震动,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散开——就好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轻轻地说了一句:“终于……回来了。”
子时三刻,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跌了进来,浑身散发着馊臭味,衣衫褴褛得像纸片一样,是一个在码头翻垃圾堆的老乞丐。
他眼神浑浊,嘴唇干裂,嘴里喃喃自语:“我忘了……我女儿长什么样……她叫什么来着?穿红裙子……是不是?我记得她爱吃糖……可我想不起来了……”
话还没说完,他脚下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李云飞没说话,转身掀开煤炉上的锅,热气腾腾地冒了起来。
他撕开一包红烧牛肉面,撒下双倍的调料包,又撕开一包特辣辣条,哗啦一声倒了进去,用筷子搅得呼呼作响。
“吃。”他把碗塞进老人颤抖的手里,“辣的,记得住。”
老人愣了两秒,眼泪突然滚落下来。
他颤抖着捧起碗,一口一口地吞咽着,烫得直抽冷气,却不肯停下。
就在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时,碗底忽然泛起了涟漪。
一张泛黄的照片缓缓浮现——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裙子,手里举着一根辣条,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妞妞……”老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想起来了……那天雨太大,我没去接她放学……她自己走回家,路上被人拐走了……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找她……可我差点忘了她的脸啊!”
刹那间,幽蓝色的心火猛地跳动了一下。
窗外,监控摄像头微微闪烁,画面定格:诊所上空,竟浮现出一层极淡的光晕,如香火缭绕,似有若无,却真实存在。
慕容雪站在二楼窗前,望着那缕光,指尖轻轻抚摸着玻璃,声音轻得像梦呓:“有人在回应……”
在城市的另一端,写字楼里,一名正在加班的白领突然停下手中的ppt,呆呆地盯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2013年5月12日,十年前的今天,他最好的兄弟因车祸去世,而他因为赌气没去见最后一面。
他猛地抓起手机,颤抖着拨通那个早已注销的号码,语音信箱里竟传来一声沙哑的“喂?”
幼儿园门口,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抱着一个陌生的孩子失声痛哭:“我孙女……穿的就是这条红裙子……那天她放学,我说去买糖,让她等我……可我买完糖回来,人就没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而在青竹笛深处,柳如烟的残念缓缓浮现,墨色的字迹如烟雾般流动:
“第一缕烟火,已燃。
但最大的‘漏点’——在你们没去过的地方。”
风起时,门未关。
角落里,一双湿漉漉的小手悄悄推开了半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