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不再吹,连时间都仿佛凝固在归心堂那扇缓缓开启的巨门之内。
李云飞一步踏进大殿,脚底踩在青石板上的瞬间,一股灼热从地底直冲脊梁。
他还没反应过来,腰间的青竹笛猛然挣脱束缚,“嗖”地一声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青光,稳稳插入大殿中央的石台——那是一座半人高的黑曜岩祭坛,表面刻满扭曲符文,此刻正随着笛子落定而微微震颤。
“嗡——”
一声低鸣响彻四壁,整座归心堂猛地一抖。
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阵图自尘埃中浮现,由九百九十九颗跳动的心形印记环绕而成,每一颗都泛着微弱却炽烈的红光,像是埋藏了千年的火焰终于苏醒。
而阵眼中央,空着一个位置——孤悬于众火之上,仿佛专为谁而留。
“火种主之座。”慕容雪低声念道,铜铃在她掌心轻轻震颤,发出几不可闻的悲音。
苏媚冷笑,指尖轻抚燃忆纱边缘:“轮流坐庄?死了换人,背锅的永远是新人?这不就是你们所谓‘守护’?”
没人回答。
只有李云飞盯着那个空位,瞳孔剧烈收缩。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脑海炸开一幅画面——
黑袍加身,血染长阶。
他站在忘川边缘,亲手将一名兄弟模样的人推入深渊。
那人回头望他,眼中没有恨,只有解脱般的笑。
“不……”李云飞猛地甩头,喉结滚动,“我没杀过兄弟!老子不是这种人!”
可那画面太过真实,像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正在强行复苏。
林诗音皱眉走近阵图边缘,手中定命柱轻点地面。
柱身忽然龟裂加剧,一道细小血痕从她虎口蔓延至手腕。
她却恍若未觉,声音冷得像冰:“这阵法……不对劲。九百九十九位火种主,并非全因战死或陨落。他们的心火,是被人抽走的。”
“抽走?”苏媚一怔。
“不,是献祭。”慕容雪喃喃接话,目光落在祭坛一角浮现出的一行古字上,“记之者负重,忘之者逍遥——愿负者,方为火种。”
空气骤然沉寂。
原来所谓的“清除异端”“镇压邪祟”,根本不是杀戮与压制,而是有一群人自愿走入归心堂,以自身记忆为薪柴,燃烧千年,只为让世人不必背负那些痛苦往事。
可谁还记得他们?
苏媚忽然踉跄一步,脸色煞白。
偏殿方向传来一阵刺骨寒意。
她不知何时已走向那排冰棺,脚步虚浮,如同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
其中一口棺材格外不同——通体由寒玉雕成,封印七重符锁,却依旧透出淡淡暖意。
棺中女子闭目安睡,面容竟与她七分相似。
一样的丹凤眼,一样的朱砂痣,连眉梢那抹倔强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燃忆纱自动缠上棺盖,忽而映出一幕残影:女子跪在归心堂前,亲手削去姓名碑上的名字,鲜血滴落石面,化作一道新刻的誓言——
“我愿代众生受遗忘之苦,三分为减,万劫不悔。”
影像消散,苏媚咬破嘴唇,哑声道:“她替所有人背了罪……可谁记得她?谁……敢提她的名?”
李云飞默默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辣条——现代带来的最后一点俗物。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放在棺上。
“现在记得了。”
话音落下,诡异的一幕发生:棺中女子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扬起,似笑,似释然。
林诗音此时已用定命柱探入地基深处,脸色越来越难看。
“整座城建在‘千人自愿献忆’的魂脉之上,他们的记忆是地基,是支柱,是维持这座城不沉的根本!所以你们说的‘清道’,其实是偷了他们的记忆当柴烧?!”她怒极反笑,眼中却有泪光闪动,“多可笑啊,正义的名字,叫‘牺牲’;而真相,却被封存在海底千年无人问津。”
慕容雪抱着铜铃蹲在祭坛边,指尖轻拨铃舌,归心调悄然响起。
音波荡开,祭坛再次浮现文字,比之前更深、更清晰:
“记之者负重,忘之者逍遥——愿负者,方为火种。”
她喃喃重复:“不是强迫……是选择。”
可这选择,又有几人真正知情?
就在此时,柳如烟突然闷哼一声,手中的立命笔剧烈震颤,笔尖不受控制地抬起,直指墙壁。
众人回头。
只见那支看似普通的毛笔,竟自行凌空书写,墨迹鲜红如血,一笔一划,力透石墙——
尚未写完,笔尖骤然顿住。
柳如烟脸色惨白,身体晃了晃,眼神涣散,似在极力抵抗某种记忆洪流的冲击。
而墙上,赫然留下九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第1000任火种主——李
最后一个字未落,笔坠地,碎成三截。
寂静,再度笼罩归心堂。
唯有那未尽之名,悬在墙上,像一把刀,悬在所有人头顶。
柳如烟跪在碎裂的笔尖前,浑身颤抖,唇角却扬起一抹癫狂的笑。
她望着墙上那未写完的名字——“第1000任火种主——李”,眼中滚下两行血泪。
“八百年……我守了八百年!”她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的幽魂,“初代执事十三人,只剩我一人轮回不灭。他们说‘清道者无情’,可我偏要记得!记得每一个自愿走入归心堂的人,记得那些被抹去名字的火种主!”
她猛然抬头,死死盯住李云飞:“可这世间,谁敢说一个‘不’字?谁敢掀了这吃人的香案?唯有你……唯有你敢说——‘老子来当’!”
众人震惊回头。
苏媚瞳孔微缩,燃忆纱轻轻颤动,映出柳如烟前世残影:一袭素袍女子立于祭坛之上,手执法典,怒斥长老会以“守护”之名行“吞噬”之实,最终被七道封印打入轮回。
林诗音握紧定命柱,指尖发白:“所以历代火种主并非自愿传承,而是……被选中、被操控、被榨干记忆后丢进历史的垃圾堆?”
“没错。”慕容雪抱着铜铃,声音轻得像风,“整座城是活的记忆容器,而归心堂,不过是抽取记忆的抽水机。所谓的‘神选之主’,不过是一茬接一茬的替罪羊。”
空气凝滞。
李云飞站在阵心,青竹笛插在石台中央,微微震颤。
他的目光扫过九百九十九颗跳动的心火印记,每一颗都像在无声呐喊。
他想起街头被人追砍时的绝望,想起第一次用苏青竹教的针法救下苏媚时她眼中的光,想起林诗音为他挡剑时嘴角溢出的血……
这些记忆,是他拼了命才守住的。
凭什么有人要为这个世界背负千年痛苦?
“老子不当什么主。”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下一瞬,他抬脚狠狠踹向石台!
“轰——!”
黑曜岩祭坛应声翻倒,青竹笛冲天而起,被他一把攥住。
与此同时,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笛身,低吼一声:“心火——燃!”
刹那间,一股炽烈如熔岩的火焰自他胸口爆发,顺着经脉直冲双臂,化作一道赤金色流光注入阵图边缘!
“嗤——”
第一颗心火印记剧烈闪烁,随即熄灭。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如同夜空中的星辰接连坠落,九百九十九颗心火印记开始逐一崩解!
“你在毁掉整座城的根基!”慕容雪惊呼,铜铃狂摇,归心调急奏,试图稳住地脉震荡。
林诗音怒喝一声,定命柱猛插入地,银白光芒撑起穹顶裂缝,防止归心堂彻底坍塌。
苏媚舞动燃忆纱,红袖翻飞如蝶,织成一道屏障护住众人。
她盯着李云飞的背影,咬牙低语:“疯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但他没有停下。
每熄灭一颗心火,他就仿佛听见一段哭喊、一段低语、一段被尘封千年的不甘与挣扎。
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有人临终前还在默念妻儿名字,有人笑着走进祭坛说“愿天下再无痛忆”,更有人怒吼着“我们不是柴火”!
“够了!”李云飞仰天怒吼,双眼通红,“你们想让人记住?那就让所有人自己选!谁愿意当英雄,谁就站出来!别他妈逼别人替你们扛罪孽!”
话音未落,冰棺轰然炸裂!
寒气四散,棺中女尸缓缓睁眼——眸若秋水,静照千年。
一道清冷的声音直接传入众人识海:
“若你愿代众生负忆……钥匙,在你笛中。”
全场死寂。
只见青竹笛剧烈震鸣,笛孔深处,一点赤金微光缓缓浮现,宛如一颗沉睡万年的心脏,正重新搏动。
海面之上,朝阳破浪而出,金光洒落海底废墟。
而在那即将崩塌的归心堂中心,李云飞握笛而立,耳边忽有无数低语悄然响起——
遥远、庄严、仿佛来自时间尽头:
“接过火种,你便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