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潇潇和李宪眼睁睁看着那个酷似郭荣的身影快步从李文远的府邸走出,向着一旁的街巷走去,大门在身后迅速关上,两人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这,这怎么可能…”李宪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抬起胳膊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瞪着大眼盯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街角,转身一把抓住楚潇潇的手臂,“潇潇,那个真的是郭荣?”
随后他又连连摇头,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亲眼看着他离开了刺史府,看着他上马朝着凉州大营的方向去的,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会分身术不成?”
楚潇潇眼眸一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眼前的景象确实让她感到匪夷所思,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自乱阵脚。
她反手握住李宪的手腕,低声道:“王爷,要冷静,此事颇为蹊跷,我们现在不能慌乱,越慌越容易出错。”
李宪听着楚潇潇的话,这才怔怔地点了点头,眼中却还是一副惊疑,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炷香前还在自己眼皮下的郭荣,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从李文远的府中走了出来。
楚潇潇拍了拍李宪的胳膊,立刻转身唤来一直在附近待命的玉门军斥候营校尉。
此人名叫张骏,是喻茂行麾下最为机警干练的部将之一。
“张校尉…”楚潇潇语速极快,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个‘郭荣’消失的地方,“你立刻亲自带两个最得力的手下,跟上刚才那个离开渤海侯府的人…记住,只跟踪,查明他的去向和接触的人,绝不可打草惊蛇…如有任何异动,立刻派人回报。”
“是,楚大人,末将遵命…”
张骏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随即点了两名斥候,三人的身影一样迅速消失在李文远府邸周围的那条漆黑巷道中。
“其他人继续在此监视,没有本使的命令,绝对不可妄动,一旦放跑了李文远,或者惊动了他,军法从事…”
楚潇潇再次和围府的兵士们强调了几句,她深知,此刻任何一个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让之前的所有布置功亏一篑。
安排完这些,楚潇潇和李宪迅速撤回刺史府。
回到刺史府两人居住的厢房中,屏退了左右,关紧房门后,李宪依旧有些心神不宁,在房间中来回踱步,桌上的烛光将他脸上挂着的焦急神态映得愈发严重了些。
“潇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约莫过了一阵子后,李宪终于停下了脚步,拉过椅子坐在楚潇潇对面,双肘撑在桌子上,眉头都快拧成一个结了,“难道,我们的计划被那老东西发现了?然后他故意派了一个假的郭荣出来迷惑我们?”
楚潇潇坐在桌前,手指缓缓地在茶盏底托的边缘上摩挲着,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直到李宪再一次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她才从沉思中缓过来,但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水温顺着喉咙滑入腹中,让她本身震惊的思绪和头脑稍稍冷静了下来。
“王爷,稍安勿躁。”她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往日里的沉稳,“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们还是要从头梳理一番,看看究竟问题出在了哪里?”
“好,甚好。”李宪眼前一亮,楚潇潇心思的缜密让他焦虑的神色稍显缓解,当即起身来到门口吩咐下人端来一壶热茶,随后坐在楚潇潇的对面,静静地听着她对于此事的看法。
“王爷,通过今日对李文远的严密监视,不难看出,我们这招‘引蛇出洞’还是很成功的,自从我们放出风声,关于赵铁鹰伤势有所好转,可能会给我们指认接头人,以及孙健被收监,也已将‘三堂主’的相关信息泄露了出来,至于那具无名女尸,虽然我们并未言明细节,但以李文远手中掌握的秘密渠道,估计在我们和盛长史分别后用不了两个时辰,这些信息就已经到了他的案头…”
李宪点了点头,十分认同她这个观点,“应该是这样,盛祎利用李文远的信息渠道,将我们提前制定好的计划一点点渗透给他,而从今日下午渤海侯府那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来看,他应该是着急了,否则,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管家在未时、申时初分别外出了三次,去了城西货栈和静心庵…”
说着李宪起身来到一旁的书案上取来一支毛笔,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将渤海侯府和城西货栈及静心庵的位置大致标注了出来。
楚潇潇低头看去,三处位置较为分散,而后缓缓说道,“不错,他不惜让自己的管家奔走于这两个地方…”
说着,她伸出手指蘸了点水在“城西货栈”和“静心庵”这两个地方圈了一下,又将这三处位置连了起来,“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得出,他不仅收到了消息,而且心中很慌,不然的话,他的动作没有必要如此频繁进出,反而加深了自己暴露的可能性。”
“对,潇潇说的在理,相反,如果他毫无反应,这反倒才奇怪。”
“然后,我们再看…”楚潇潇继续说道,指尖在桌子上轻轻敲击了几下,“我们对外宣称今晚要在刺史府大堂连夜提审赵铁鹰和孙健,同时还将已经掌握了更为直接证据的消息散播了出去,本意便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时间紧迫,必须尽快破案,同时也是为了逼这个老狐狸现身的计划…”
她抬头看向李宪,“王爷,你说,如果李文远识破了我们的计划,他最好的应对措施应该是什么?”
李宪低头沉思片刻后,这才说道,“如果我要是李文远,当我知道你楚潇潇给我设下了‘鸿门宴’,那么我肯定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然后想办法在提审赵铁鹰和孙健之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这两人灭口,他们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任何一件,都有可能让李文远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即便他没有找到灭口的合适时机,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销毁存在的各类证据,从而让我们抓不到他的破绽,进而可以置身事外。”
“王爷说的在理…”楚潇潇肯定道,“如果真的是发现了我们的动作,他不应该,也完全没有必要,在此时弄出一个假的郭荣从他府中出来,这样除了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加强他自身的嫌疑以外,对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没有任何好处,以李文远的老谋深算和其对周围环境十分敏感的嗅觉,绝不会做出这种画蛇添足的事情…”
李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好在这时,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他当即起身。
而这时的楚潇潇立即改换了一种口气,“王爷,等明日,我们再去凉州城转一转,买一些东西,这里位于丝绸之路的核心地段,想必西域的奇珍异宝应当有很多…”
“楚大人言之有理,本王就喜好这等黄白之物,玉石珠宝,当然是多多益善,府中正愁没有什么上好的器皿,倒是可以看一看…”
他打开门,接过下人手中的茶壶,便让其退下。
就在李宪关门之际,那个已经转身离去的小厮忽地回过头来,两步并作一步,将李宪拦住,四下看了看,凑近说道:
“寿春王殿下,方才小人听到您要去寻摸一些玉器珠宝之类的摆件?”
李宪回头看了眼楚潇潇,只见她微微颔首,这才换上了一副贪婪的目光,低声问道,“怎么?莫非这凉州城中有好玩意?”
那小厮故作神秘,眼睛滴溜溜转着,再次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经过,这才低声道,“如果殿下当真想入手一些稀罕物,在城东有一家售卖玉器的店铺,名曰‘集古斋’,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您可以前去看看…”
紧接着,他向前轻轻跨了一步,伏在李宪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听人说,那里好像还有宫里用的东西…”
不等李宪再说什么,那下人当即拱手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李宪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再度返回屋内,与楚潇潇说了此事后,楚潇潇也不禁有些诧异,“王爷,若依他所言,那‘集古斋’胆敢贩卖宫里的东西,背后倘若没有人撑腰,凭他一个小小的掌柜,断然没有这等魄力,只怕…那地方和李文远也脱不了干系。”
“这件事等过后我们两个去看一看,我们接着分析刚才的事情…”
李宪也是颔首已示赞同,随即话锋一转,“按你的意思,李文远可能并未识破我们的计划,那个‘郭荣’的出现,另有缘由?”
楚潇潇也将心神从刚刚刺史府下人提供的这一条线索中回了过来,听到李宪的话,她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十分肯定,“我想是这样的…”
而后,她起身拿来一张纸,在纸上写下“郭荣现身”四个字,并在下面重重地画了一条线,“我们这个‘引蛇出洞’之计,重在于‘引’,利用李文远的疑心和对凉州绝对的掌控,从而让他露出马脚,现在看来,他确实动了,只是这‘动’的方式,有些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似乎他比我们考虑的要早了几步。”
紧接着,她缓缓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王爷,现在需要你仔细回想一下,今日你与郭荣会面时的每一个细节…任何让你感到不对劲的地方都不要放过,这很可能是一个关键的突破口…”
李宪闻言,深吸一口气,努力沉下心来,微闭双眼开始回忆今日他与郭荣会面的每一步。
过了许久,他缓缓睁开眼,这才开口说道:
“大约是巳时二刻的时候,郭荣孤身一人来到刺史府…”
李宪将语速放缓,眉头微蹙,好像在一边回忆,又一边梳理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他来的时候穿着官服,并非甲胄,没有带任何亲兵,也没有带着佩剑,进门时,态度与往日无异,对见到的所有人并未展现出傲慢或是其他什么样的不寻常态度。”
楚潇潇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李宪的话。
“我们在花厅落座后,我先是以加强凉州城防,应对可能出现的‘流寇’为由,与他商讨布防事宜…”
李宪顿了顿,继续说道,“对于此,他对答如流,而且指出了几处现有的防御薄弱点,还提出了要增派巡逻兵士的建议,似乎他这个大将军并非在凉州无所事事,对于防务,关隘,甚至是突厥人的了解,都十分的透彻,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那王爷在交谈过程中,可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或者动作,甚至是语气上,与平日里可有什么不同之处?”楚潇潇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思忖…这个郭荣,真如父亲所言,绝非泛泛之辈。
李宪皱眉思索片刻:“没有什么异样,他一直表现得很镇定,与我对视时也没有任何躲闪,包括他惯用右手喝茶,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用手指敲打桌面,这些反应都与我们在凉州大营时看到的一样,除了谈到边关局势的时候略微语气凝重一些外,其他时候都很镇定,而且条理清晰,至少在防务上,不似心中有鬼。”
“那你们谈了有多久?”楚潇潇心中的疑惑愈发深了些,但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今天一整天都在刺史府中交谈,除了正午时分简单用了些便饭外,其他时间都在对于边关防务进行商讨…”
李宪沉声回答,忽地像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还故意将话题引向了一些神都的旧事和朝中局势,他也能接上几句,虽然话不多,但我能听出来,确实对于朝廷内部了解不是很多,符合边将的风格,而且,当我提到去年夏官对西北军械调拨一事,他还附和了一句…‘朝廷诸公不知边关将士的疾苦’,这件事本王在京城时便听说过,不只是西北,当年各处边关隘口的军械,夏官均迟缓发放,所以导致这些将领们颇有微词,这倒是没有什么异常,与王孝杰、秦括、裴延他们私下聊天时一模一样,抱怨几句,也是人之常情…”
楚潇潇的眉头愈发紧蹙,“嗯…这样看来,夏官暂缓边军军械发放,郭荣有此牢骚也是合理的,从此处看来,其并无异样。”
“是啊…”李宪脸上也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正准备喝,递在嘴边的手忽地停顿了下来,“不对…潇潇,我想到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什么?”听闻李宪如此说,楚潇潇眼中精光大作,急忙问道。
“我记得中途下人上茶时,不小心将几滴茶水溅到了他的袖口上,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猛地缩手,眉头皱起,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说了句‘无妨’…这个反应,虽然表现的十分自然,但我总觉得他手上是不是有什么明显的记号,才如此这般。”
楚潇潇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若有所思,“郭荣常年统兵在外,手上自然存有老茧,我怀疑…”
不等楚潇潇把话说完,李宪也瞬间反应了过来,“潇潇,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这个‘郭荣’是假的,他之所以快速缩手,是担心我看到他手上并没有老茧,从而看出破绽。”
楚潇潇重重点点头,“正是如此,王爷您想,若这个郭荣当真没有问题,以他的性格又为何要如此谨慎小心,生怕您发现什么端倪…”
李宪这时心生疑惑,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潇潇,不对啊,就算是郭荣找人假扮自己,他如何能做到对所有事情都这般了如指掌,即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未必能知晓的如此详细吧?”
楚潇潇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她站起身缓缓在屋内踱步,脸上却并无半分紧张或焦虑,依旧如常一般沉稳。
忽然,她转过身来,眼中充满了一丝惊骇。
李宪见其反应有些不对劲,忙问道,“怎么了潇潇?”
“王爷,如果说上次在凉州大营我们见到的那个‘郭荣’,本身就是假的呢?”
“这…这怎么可能…”李宪惊呼一声,猛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忙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外面的情形,确保没有人注意到刚才他这一嗓子。
“潇潇,你这个猜测可有点太耸人听闻了,一个手握十万大军,镇守边关长达十年的主帅,竟然是一个冒牌货,这…这传出去,朝廷的脸面何在,陛下的威严何在。”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骇人听闻,但并非不可能…”楚潇潇深吸一口气,“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这个假郭荣对军务如此熟悉…他一直替郭荣在人前出面,自然掌握了郭荣一系列的习惯,而真正的郭荣,十年来则一直隐藏在幕后,或许…他才是‘血衣堂’的三堂主,在军中常年替李文远办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楚潇潇顿了顿,接着说道,“这样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血衣堂’在凉州地界上行事如此猖獗,为什么军械走私能一路畅通无阻,也能解释为什么血衣堂的杀手基本上都是军人,他们手中的制式横刀因何而来,这些都是因为真郭荣早已撤到了幕后,暗中替李文远指挥着这一切,人前的,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
李宪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楚潇潇的推论在逻辑上无懈可击。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椅背才站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如果…如果你的推测是真的…“李宪的声音有些干涩,“那真相可有点太耸人听闻了…”
楚潇潇点了点头,“现在,我们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李文远和郭荣此番会面,一定不简单…”
厅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桌上的烛台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李宪慢慢坐回椅子上,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
显然这个推论太过震撼,完全颠覆了他对凉州局势的认知。
“潇潇,证据,我们现在需要证据…”良久,李宪才嘶哑着开口,“如此惊人的推论,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支撑,否则,郭荣不会认罪的。”
“那是自然…”楚潇潇点点头,“目前这还只是我的推测,但只要有了这个方向,很多之前无法解释的疑点,现在似乎都能找到答案了…”
她重新坐回到桌前,托着下颌与李宪说道,“还记得我们之前的推测嘛,我父亲暴毙,权大将军被免职,郭荣迅速崛起,成为左威卫大将军,镇守西陲,当时我们所想便是其参与了那次碎叶城外的阴谋,这才让那一次战役损失惨重…”
李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从李文远府中出来的郭荣,那个应该就是真正的郭荣…他是去与李文远商议应对之策…”
“我想…是的…”楚潇潇接着分析道,“我们放出的风声,关于赵铁鹰和孙健可能指认‘三堂主’的消息,触动了李文远身上那根最为敏感的神经…作为可能的‘三堂主’本人,郭荣必须亲自出面与李文远商议对策,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会冒险在此时现身……因为这事关他的核心身份,不容有一丁点闪失。”
她轻轻敲了敲桌面:“现在,我们有两个方向可以追查…一是等待张校尉的回报,跟踪那个从李文远府中出来的‘郭荣’,确认他的去向…二是想办法搞清楚大营中那个‘郭荣’的真实身份,无论哪一条,都够他郭荣喝一壶的…”
李宪从最初的震惊中慢慢恢复了过来,眼神重新变得犀利起来:“这个局,李文远果然布的很大,也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