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吞噬了金陵城最后的喧嚣。在临时租住的小院柴房里,张一斌对着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手里捏着半张焦黄破损的绢布,上面那些鬼画符般的线条和标注,在他这个受过现代工程学熏陶的人看来,简直是对“图纸”二字的侮辱。
“这玩意儿要是放在现代,画图的设计师能被甲方爸爸吊在塔吊上示众三天!”他低声咒骂着,手指烦躁地敲打着桌面。时间只剩下五十天,地宫机关图的关键部分却像被狗啃过一样,缺失了大半。更糟糕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两天工地附近多了一些形迹可疑的身影,那些阴鸷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紧紧黏在他们四人背后。
——东厂的番子,似乎已经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为了更深入地接触琉璃塔的核心建造机密,罗子建凭借其矫健的身手,混入了高空作业的“上架匠”队伍,每日在未完工的塔楼上飞檐走壁,寻找可能存在的隐藏入口。而张一斌,则利用他机械工程的专业知识,毛遂自荐,负责维护和修理工匠们那些磨损、故障的专用工具。
这本来是个极好的掩护。明代工匠的工具虽然精巧,但在效率和精度上,与现代化设备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张一斌稍微展示了一点“技术革新”,比如改进了刨刀的淬火工艺,调整了墨斗的定线精度,就让几位老师傅惊为天人,隐隐将他视作了“自己人”。就连那位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工部派驻大匠,也对他刮目相看,偶尔会与他讨论一些技术难题。
然而,进展也就止步于此。关于地宫,关于琉璃塔最核心的机密,这些底层工匠所知甚少。他们只知道按照图纸施工,而真正的核心图纸,保管在几位大匠和监工太监手中,等闲难以接触。
转机出现在今天下午。张一斌在帮一位老工匠修理一套异常复杂的“榫卯划线规”时,发现其木质底座有一处不自然的夹层。老工匠浑然不觉,只当是祖传的工具用了多年,有些朽坏了。张一斌借口需要仔细修复,将工具带回了住处。
就在刚才,他小心翼翼地撬开夹层,这半张残破的绢布赫然出现在眼前。上面绘制着复杂的机械结构和甬道走向,虽然残缺,但那些标注着“机括”、“承重”、“引水”的字样,以及一个明显的宝塔地宫轮廓,无不昭示着它的身份——这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宫机关图的一部分!
但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随着研究的深入,张一斌的心沉入了谷底。这图纸不仅残缺,而且绘制方法极其古老晦涩,大量使用失传的行业密语和象征性符号,与现代工程制图的逻辑大相径庭。他看得头晕眼花,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地宫入口和机关破解之法。
“怎么样?有头绪吗?”欧阳菲菲端着一碗热水走进来,看到张一斌愁眉苦脸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头绪?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麻线!”张一斌没好气地把绢布推过去,“你看这里,这个像蝌蚪一样的符号,旁边标注‘龙吐珠’,什么意思?还有这里,这条虚线穿过三道墙,终点画了个莲花,难道是让我们去拜佛?”
欧阳菲菲凑近仔细看了看,柳眉微蹙:“这画法……有点像传说中的《鲁班经》里的机关图,讲究‘意会’而非‘形示’。很多关键信息口口相传,不落文字。看来光有图还不够,得找到能看懂它的人,或者……完整的原本。”
“谈何容易!”陈文昌也溜了进来,压低声音,“我打听过了,完整的机关图据说只有监工太监和工部几位核心大匠才有,藏得比他们的命根子还紧。咱们这半张,估计是某位参与绘制的大匠私下留的底稿,不知怎么流落出来,还损毁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希望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窗户纸。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毫不客气的拍门声。
“开门!东厂办案,搜查钦犯!”
屋内三人脸色骤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快!把图纸藏起来!”张一斌低吼。
欧阳菲菲眼疾手快,抓起绢布就想往灶膛里塞。
“不行!”张一斌猛地拦住她,“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他目光急速扫过屋内,最后落在桌上那叠他们平时用来记录杂事的普通宣纸上,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闪过。
“菲菲,你的‘那个’方法,现在能用吗?”
欧阳菲菲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用力点头:“可以一试!但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引开他们!”
“交给我们!”张一斌和陈文昌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默契。
陈文昌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他之前用辣椒粉、茱萸粉和一些香料混合调制的“超浓缩烈焰精华”,本打算关键时刻当烟雾弹或者“生化武器”用的。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快步走向院门。
张一斌则抄起靠在墙角的扁担,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摆出了跆拳道的起手式,虽然用扁担有点不伦不类,但气势要做足。
院门被粗暴地踹开,五六名身着东厂番子服饰的彪形大汉涌了进来,为首的小旗官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狭窄的院落。
“官爷,官爷!这是怎么了?小民们可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陈文昌点头哈腰地迎上去,手里紧紧攥着小瓷瓶。
“少废话!有人举报你们形迹可疑,私藏违禁之物!搜!”小旗官一挥手,番子们立刻分散开来,开始翻箱倒柜。
柴房自然是重点搜查对象。一名番子径直朝柴房走来。张一斌横跨一步,挡在门前,沉声道:“里面是在下修理工具的地方,杂乱得很,怕污了官爷的眼。”
那番子嗤笑一声:“滚开!”伸手便推。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陈文昌动了!他看似被旁边的番子推搡了一下,一个趔趄撞向走向柴房的那名番子,手中的小瓷瓶“恰到好处”地脱手飞出,“啪”地一声在两人脚边摔得粉碎。
“噗——”
一股浓烈、刺鼻的红色粉尘猛地爆开,瞬间将两人笼罩。
“咳咳咳!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是石灰吗?啊嚏——!”
被波及的两人顿时惨叫连连,揉着眼睛,打着震天响的喷嚏,涕泪横流。那红色粉尘弥漫开来,连旁边几个番子也遭了殃,一时间小院里咳嗽声、喷嚏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他娘的!敢反抗?!”小旗官大怒,“锵”地拔出腰刀。
张一斌要的就是这个混乱的机会!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将手中扁担一横,大声喝道:“光天化日……呃,深更半夜,你们凭什么乱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他这声大喝中气十足,带着一股现代人特有的理直气壮,倒是把番子们唬得一愣。
趁此机会,他手中扁担如毒蛇出洞,不是击打,而是专门点、戳番子们的手腕、关节。他动作极快,角度刁钻,融合了跆拳道的腿法和现代格斗的发力技巧,虽不致命,却让冲上来的两个番子痛呼着撒手扔掉了兵器。
“好小子!会两手!”小旗官眼神一凝,亲自挥刀攻上。
张一斌毕竟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扁担对钢刀,立刻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但他死死守住柴房门户,绝不后退一步,为里面的欧阳菲菲争取着宝贵的时间。
柴房内,欧阳菲菲争分夺秒。她迅速摊平那半张残破的机关图,然后拿起桌上那叠质地相对均匀的宣纸覆盖上去。接着,她取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小棉布包,里面是她精心研磨的木炭粉混合着少量灯油调制的“墨粉”。她将棉布包在宣纸上轻轻拍打、擦拭,让炭粉均匀地渗透纸张的纤维。
这是一个笨拙而古老的“复印”方法,灵感来源于她曾经看过的古代文献记载和现代拓印技术。时间仓促,材料有限,她只能赌一把。
外面打斗声、叫骂声越来越急,张一斌的喘息声也清晰可闻。欧阳菲菲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下动作却愈发稳定、快速。
终于,当地将最上面的那张宣纸小心翼翼地揭起来时,虽然图像模糊,线条断续,但机关图的大致轮廓和关键符号,竟然真的被“复制”了下来!
她迅速将复制好的图纸卷起塞进灶台旁的柴堆缝隙,然后将那半张真正的绢布残图揉成一团,瞥见墙角一个老鼠洞,毫不犹豫地塞了进去,又用一点浮土盖住。
刚做完这一切,柴房门被“砰”地一声彻底撞开。张一斌被那小旗官一脚踹了进来,踉跄几步摔倒在地,扁担也脱手飞出。陈文昌也被番子扭着胳膊押了进来。
“搜!给我仔细搜!”小旗官面色铁青,环视着杂乱的柴房。
番子们又是一阵翻找,工具、木料被扔得到处都是。一名番子甚至用刀拨开了欧阳菲菲刚刚藏匿复制图纸的柴堆,幸而那图纸卷得细小,藏在深处,并未被发现。
“报告大人,没有发现可疑之物!”
小旗官阴沉的目光在狼狈的张一斌、强作镇定的欧阳菲菲和一脸“无辜”的陈文昌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张一斌身上。
“身手不错。但私藏钦犯,对抗官差,罪加一等!带走!”
就在番子们要上前拿人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且慢!”
只见白天与张一斌讨论过工具改良的那位工部大匠,在一个小太监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进来。大匠看了一眼狼藉的院落和受伤的张一斌,眉头紧皱,对那小旗官拱了拱手:“王旗官,这位张工匠是老夫请来专门修理精密工具的能手,眼下琉璃塔的宝顶安装正在关键时刻,许多非标工具非他不能调理。不知他犯了何事,劳动东厂各位如此兴师动众?”
那小旗官显然认识这位大匠,态度稍缓,但依旧强硬:“李大人,此人形迹可疑,而且武力抗法!”
“抗法?”李大匠瞥了一眼张一斌,“年轻人血气方刚,若是诸位差官深夜上门,未曾表明身份清楚,有些误会也是难免。如今塔建工程乃皇上亲督,工期紧迫,若因工具问题延误,你我谁都担待不起。不如给老夫一个面子,此人先由老夫保下,若日后查明真有罪责,老夫亲自绑了他送去东厂,如何?”
那小旗官沉吟片刻,东厂虽权势滔天,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耽误皇家重点工程。他冷哼一声:“既然李大人作保,今日便罢了。但我们还会盯着你们的!我们走!”
东厂番子悻悻而去。陈文昌连忙扶起张一斌,连声道谢:“多谢李大人解围!”
李大匠摆摆手,目光深邃地看了张一斌一眼:“年轻人,有本事是好事,但也要懂得藏锋。这工地……水深得很呐。”说完,便带着小太监转身离去。
危机暂时解除。三人都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欧阳菲菲立刻从柴堆里取出那张复制图纸,虽然模糊,但总算保留了希望。
“太好了!有了这个,我们就能……”陈文昌喜道。
“不。”张一斌忍着胸口的疼痛,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投向那个不起眼的老鼠洞,“东厂的人虽然走了,但肯定还会暗中监视。这复制图太模糊,很多细节无法研判,我们必须拿到原件。”
他挣扎着走到墙角,小心翼翼地挖开浮土,将那团皱巴巴的绢布残图取了出来,仔细抚平。
“而且,我刚才在被踹进来的时候,好像瞥见这图纸的背面,靠近撕裂的边缘,似乎……还有几行之前没注意到的小字。”
欧阳菲菲和陈文昌立刻凑了过来。就着昏暗的油灯,三人仔细辨认着绢布背面那些几乎与织物纹理融在一起的蝇头小楷。
那似乎是一句谶语,又像是一道指令:
“塔影西斜,金乌坠顶;玉兔东升,机关方启。”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恰好洒在张一斌手中那泛着古老光泽的绢布上。院内万籁俱寂,只余三人逐渐加重的呼吸声。塔影?金乌?玉兔?这 cryptic 的话语,究竟指向地宫入口开启的何时何刻?而暗处,东厂的耳目,是否真的已经远离?
张一斌紧紧攥着这半张关系他们能否回家的残图,感觉一个更大的谜团,正随着月光,悄然笼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