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工收后。南京城外,大报恩寺建设工地的临时工棚区,此刻却远非静谧。汗味、泥土味、还有锅里翻滚的不知名菜叶的寡淡气味混杂在空气中,勾勒出底层工匠们疲惫而又无奈的夜晚。陈文昌、欧阳菲菲、罗子建和张一斌四人挤在角落的草铺上,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内心早已焦灼得能点燃柴火。
时间像掌心的沙,无情地流逝。八十天的倒计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天,他们对于如何安全进入琉璃塔地宫,依旧毫无头绪。东厂那位人憎鬼厌的吴老二,像条嗅觉灵敏的猎犬,带着几个番子,有事没事就在工地上转悠,那双三角眼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要凝固几分。工匠们对他们这四个“关系户”也带着天然的排斥,生怕他们是来抢饭碗或者告黑状的。
“承重墙的灰缝必须饱满,垂直度用线坠吊,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 一个粗哑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那是监工王胖子,正对着几个年轻工匠吹胡子瞪眼。王胖子,人如其号,腰围堪比工地上的水缸,一张油光满面的脸,据说是因为常能接触到上面分发下来的些许油水。他负责材料验收和部分工匠调度,虽不是顶大的官,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权力不小。
欧阳菲菲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低声道:“目标出现。根据我这半个月的‘大数据’分析,王胖子有三个弱点:贪小便宜,好口腹之欲,以及……有点迷信。”
罗子建嗤笑一声:“贪吃和贪财我懂,迷信?”
“工地上嘛,开山动土,祭拜鲁班,讲究多得很。他腰上那块开了光的破木头牌子,一天摸八百回。”欧阳菲菲分析得头头是道。
陈文昌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个小塑料瓶,里面是仅剩的小半瓶“老干妈”风味豆豉辣椒酱,红油鲜亮,香气即便隔着瓶子,似乎也能勾人魂魄。这是他穿越时口袋里唯一剩下的“现代文明结晶”,一直没舍得吃。“看来,是时候请出我们的‘仙界至宝’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是时候给王监工来一场味蕾上的降维打击了。”
次日晌午,放饭的锣声敲响。
工匠们一窝蜂涌向发放食物的棚子。今天的伙食依旧是能照出人影的稀粥,两个硬得像砖头的杂粮馍,外加一小撮看不见油星的咸菜。王胖子端着个稍大的陶碗,里面倒是多了几片肥肉膘子,但他扒拉了两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显然是吃腻了。
陈文昌看准时机,端着自家那份“猪食”,凑到了王胖子旁边的条凳上坐下,唉声叹气。
王胖子斜了他一眼:“咋?这饭还委屈你了?”
陈文昌苦着脸:“王头儿,不是委屈,是……唉,不瞒您说,小的祖上略通些炼丹养生之术。”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传下一种‘开胃仙丹’,只需一粒,佐饭食用,便是糙米也能吃出御宴的滋味。只是炼制不易,材料罕见……”
王胖子一听“仙丹”,眼睛眯了眯,又看到陈文昌那清秀(相较于其他工匠)的面庞,确实带着点不像苦力人的气质,将信将疑:“吹牛谁不会?真有这等好东西?”
陈文昌也不多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造型奇特(塑料瓶)的小瓶子,拧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豆豉醇香、辣椒焦香和多种香料复合的、极具侵略性的气味猛地爆发出来。这味道对于吃惯了清淡饮食的明朝人而言,不啻于一颗嗅觉炸弹。
王胖子猛地吸了吸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工匠也纷纷侧目,寻找这奇异香气的来源。
陈文昌用洗干净的木筷尖,小心翼翼地挑出小半勺红油浸润的豆豉和辣椒碎,均匀地抹在自己那个硬邦邦的馍馍的内瓤上,然后递给王胖子:“王头儿,您尝尝?”
王胖子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能抵挡住那香气的诱惑,接过来,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先是咸香,豆豉的发酵醇厚瞬间打开味蕾;紧接着是辣,一种纯粹、猛烈、带着燎原之势的辣,与他平日接触的茱萸、姜蒜之辣截然不同;然后是麻、鲜、香……多种滋味在口腔里爆炸、融合,霸道地冲刷着他迟钝已久的味觉神经。那干硬的馍馍,在这“仙丹”的衬托下,竟然变得如此可口!
王胖子眼睛瞪得溜圆,也顾不上烫,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馍馍塞进了嘴里,噎得直伸脖子,又猛灌了几口稀粥,长舒一口气,脸上泛起满足的红光:“他娘的!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小陈啊,你这……这真是仙丹啊!”
陈文昌心中暗笑,面上却一副高深莫测:“此物名为‘五味神丹’,取自海外仙山异种,辅以三昧真火炼制,不仅能开胃健脾,久服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他适时地盖上盖子,将那诱人的香气重新封印。
王胖子盯着那小瓶子,眼神变得无比热切,之前的倨傲一扫而空,搓着手,压低声音:“那个……陈兄弟,你看,这神丹……”
接下来的几天,陈文昌成了王胖子跟前最“红”的人。每天晌午,他都能用一点点辣椒酱,从王胖子那里换来稍好一点的吃食,甚至偶尔还能有一小杯浊酒。关系拉近后,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这一日,工间休息,陈文昌又贡献了一丁点“神丹”给王胖子佐酒。酒酣耳热之际,王胖子拍着陈文昌的肩膀:“陈兄弟,你是实在人!哥哥我也不瞒你,你们四个,刚来我就看出不是一般苦力。不过只要不耽误工地的活儿,不给我惹麻烦,我王胖子睁只眼闭只眼。”
陈文昌心中一动,知道时机到了。他叹了口气:“王头儿明鉴。我们……确实是为避祸而来。家中得罪了权贵,只想找个安稳地方躲一阵子。听说这大报恩寺是皇家寺院,有佛祖庇佑,就想着来卖把力气,求个心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心里总不踏实,听说这寺底下结构复杂,还有什么地宫之类的,就怕躲得不严实,再被找到……”
王胖子几杯酒下肚,警戒心降到最低,闻言嘿嘿一笑:“地宫?嘿,那可是机密中的机密!琉璃宝塔正下方的核心地宫,那是存放佛骨舍利和皇家供奉绝世珍宝的地方,守卫森严着呢!图纸只有几位大匠和宫里来的公公才有资格看。”
陈文昌心里一沉。
却听王胖子又得意地炫耀:“不过嘛,哥哥我负责一部分物料登记,倒是知道点边角料。那核心地宫入口隐秘,据说不在塔基明面,而是通过一条隐藏的甬道连接……入口的标记,好像跟塔身某处特殊的琉璃砖有关,据说是当年设计大师留下的暗手,连宫里的人都未必清楚具体位置,就怕将来有什么变故,方便后人寻找……”
特殊的琉璃砖!陈文昌心脏狂跳,这绝对是关键信息!
他正想继续套话,忽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王监工,好雅兴啊。在聊什么机密大事,连图纸和琉璃砖都扯上了?”
王胖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地上。陈文昌猛地回头,只见东厂的吴老二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双三角眼正锐利地盯着他和王胖子。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吴老二的出现,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王胖子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脸上血色尽褪,结结巴巴地解释:“吴、吴档头,没、没聊什么,就是……就是瞎扯,吹吹牛……”
吴老二根本不看他,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陈文昌脸上:“哦?瞎扯能扯到地宫图纸和琉璃砖标记?你们这几个外来户,心思挺活络啊。”他慢慢踱步上前,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腰间的刀柄,“我早就觉得你们不对劲,看来,是真藏着点东西。”
陈文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硬顶肯定不行,承认更是死路一条。他脸上挤出一个憨厚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吴档头您误会了。是小人没见过世面,刚才问王头儿,这琉璃塔建得这么高,这么漂亮,用的砖是不是跟咱们盖房子的不一样?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记号?王头儿人好,就跟小人多说了两句,夸这塔的砖烧制如何精细,绝无提及什么地宫啊。小人就是好奇,绝无他意!”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将手心里那瓶“老干妈”攥紧,准备万一无法转圜,就把它当作最后的“贿赂”或者……暗器?
吴老二眯着眼,似乎在判断陈文昌话里的真假。他的目光在陈文昌朴素的工服和那张看似无辜的脸上逡巡,又扫了一眼吓得快缩成一团的王胖子。现场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远处工匠劳作的声音隐约传来。
良久,吴老二才冷哼一声:“最好如此。王胖子,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的人。再让我听到什么不该说的,哼!”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陈文昌,这才转身带着番子慢悠悠地走了。
直到吴老二的背影消失在料堆后面,王胖子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服。他看向陈文昌,眼神复杂,既有后怕,也有一丝感激,毕竟陈文昌刚才没有把他供出去。
“陈……陈兄弟,今天多亏你了……以后,咱们还是……”王胖子欲言又止,显然是被吓破了胆,想划清界限又舍不得那“五味神丹”。
陈文昌扶起他,低声道:“王头儿放心,小人懂得分寸。只是今日吴档头这一出,怕是盯上我们了……”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虽然暂时化解了危机,还意外获得了“特殊琉璃砖”这条极其宝贵的线索,但被东厂这条毒蛇盯上,今后的行动无疑将更加困难重重。
夜幕再次降临,工棚区鼾声四起。陈文昌将白天获得的情报告诉了同伴。
“特殊琉璃砖?”欧阳菲菲眼睛一亮,“这倒是个方向!明天开始,我们重点观察塔身已经建好的部分,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图案、颜色或者排列顺序。”
罗子建皱眉:“范围还是太大,而且塔越建越高,上面我们很难接触到。”
张一斌沉吟道:“如果能接触到更详细的建造图纸就好了……”
希望与危机并存。线索初现,却引来了更凶狠的窥视。他们就像在走钢丝,一边要寻找那渺茫的归途希望,一边要躲避来自黑暗中的利爪。
接下来的几天,四人组在干活时,都格外留意琉璃塔的砖石结构。欧阳菲菲甚至利用休息时间,用树枝在地上偷偷临摹她看到的砖石图案。
这天下午,罗子建在搬运一批新烧制好的琉璃构件时,无意中发现,其中一块鸾纹琉璃砖的背面,似乎用极其细微的刻痕,划着一个他非常熟悉的现代符号——一个简单的箭头,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S”!
他心中巨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绝对不属于这个时代!他趁人不注意,仔细摩挲那个刻痕,发现它非常旧,不像新刻的,更像是烧制前就存在于模具上!
是谁?难道除了他们,还有别的穿越者?是敌是友?这个箭头和“S”,究竟指向何方?是生路,还是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
罗子建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块琉璃砖混入其他构件中,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未完工塔楼,只觉得那辉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谜一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