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弘治十八年夏。乾清宫内,朱佑樘卧在龙榻上,往日温润的眼神已失了神采,只剩一丝残存的清明望着床前。
张皇后紧握着他的手,指尖冰凉,泪水无声滑落,打湿了龙袍的袖口。
少年夫妻,相濡以沫十八载,他是帝王,更是她一生的良人。
他励精图治。独宠她一人,不设三宫六院,成为大明史上罕见的一夫一妻帝王。
“陛下,你再撑撑……太医说会好的……”她声音哽咽,话不成句,却舍不得松开那只日渐冰冷的手。
朱佑樘缓缓摇头,气息微弱却清晰:“皇后……朕的身子……朕知道……”他目光转向床侧。
朱厚照正跪在那里,往日顽劣的眼神此刻盛满了恐惧与悲痛,身板抖得厉害,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倾尽心血培养的储君,虽淘气跳脱,却有一颗明辨是非的赤子之心。
“照儿……过来……”朱佑樘伸出枯瘦的手,朱厚照连忙上前,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
“父皇!儿臣听话了!儿臣再也不闯祸了!你别走!”
“傻孩子……”朱佑樘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顶,眼神里满是慈爱与不舍。
“父皇不是要走……是要去见列祖列宗……你已长大,日后便是大明的天子……”
他语气陡然郑重:“记住,治国先治心,待人以宽,待事以严……”
“守好洪武、永乐的基业……陈先生、王守仁……都是忠臣良才,要信他们、用他们……”
朱厚照连连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把父亲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
“儿臣记住了!儿臣一定听父皇的话,做个好皇帝!”
朱佑樘欣慰地笑了笑,目光扫过立在殿角的陈兴、王守仁等大臣,最后落在陈兴身上。
他与陈兴相识数十载,从潜邸到登基,陈兴始终是他最信任的,沉稳睿智:“陈先生……”
“太子……就托付给你了……”朱佑樘的气息愈发微弱,“他顽劣,你多费心……护他周全,也护大明周全……”
陈兴重重叩首,望着龙榻上气息渐绝的帝王,心中百感交集。
弘治朝十八年,清明有序,百姓安居,如今这位仁君即将离世,一个时代就要落幕了。
而他,这个身份也够久了,已过了世人眼中的古稀之年,按常理,又差不多到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思绪未完,朱佑樘的手无力垂下,眼睛缓缓闭上。
殿内瞬间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张皇后瘫坐在地,朱厚照抱着父亲的手,哭得肝肠寸断。
“陛下驾崩——!”太监尖利的哭声划破紫禁城的寂静,也宣告着弘治朝的终结。
数日之后,朱厚照在太和殿登基,改元正德。
身着龙袍的少年帝王,虽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却挺直了脊梁,眼神里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他站在高高的丹陛上,望着阶下跪拜的百官,心中默念着父亲的嘱托。
登基大典过后,朱厚照第一道圣旨便颁了下去:
“擢王守仁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按江西,整饬吏治,安抚民生;”
“授状元唐寅翰林院修撰,许其自由出入宫禁,掌文翰之事,不必拘于朝堂繁礼。”
旨意一下,百官皆惊。王守仁虽有才干,却资历尚浅,这般提拔实属罕见;
而唐伯虎素来放浪形骸,不喜官场束缚,陛下却许他“不拘繁礼”,更是前所未有。
王守仁接旨后,躬身谢恩,眼中满是感激与坚定。
明白肩上的重任,当即上表,愿赴江西整顿吏治,不负陛下厚望。
而唐伯虎接到圣旨时,正在醉仙楼与好友饮酒作乐。听闻圣旨,他放下酒壶,愣了片刻,随即朗声大笑:
“好一个正德皇帝!果然懂我!”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便带着几分醉意,提笔写下“臣唐寅,谢陛下知遇之恩”。
随即又挥毫画了一幅《丹凤朝阳图》,派人送入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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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紫禁城的角楼已挂上红灯笼,年味渐浓。
御书房内,地龙烧得暖烘烘的,朱厚照褪去龙袍,只穿一件宝蓝色常服。
正趴在案上摆弄着陈兴送来的西域奇珍,见陈兴进来,立刻直起身,兴冲冲道:
“陈先生,再过几日便是正德元年了!朕想推些新政,让这大明换个新气象,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的雀跃与帝王的期许。
登基数月,他虽偶有顽劣,却也记着父亲的嘱托。
看着王守仁在江西政绩斐然,唐伯虎在文翰上屡添妙笔,心中也想着做出些像样的功业。
陈兴目光落在案上散落的碎银与铜钱上,眼底闪过一丝明亮。
他假死前也想留下几笔实绩,一些藏在心中碍于旧制无法推行的想法,如今能借着这位不拘一格的少年帝王实现。
“有此雄心,实乃大明之幸。”陈兴语气恳切,缓缓道,“新政之首,当是收回铸币权,统一铸造银币。”
“银币?”朱厚照愣了愣,拿起案上一块碎银,掂了掂,“如今不都用银子交易吗?为何要改?”
“如今民间用银,弊端甚多。”陈兴娓娓道来:
“其一,银两交易需称重,官府征税、百姓买卖,都要熔铸拆分,过程中损耗的‘火耗’,最终都摊在百姓身上。”
“贪官污吏更借此中饱私囊,层层盘剥,民怨渐生;”
“其二,银两大小不一,碎银找零全凭戥子,寻常百姓不识秤,常常吃亏,甚至要靠捡拾碎银拼凑,极为不便。”
朱厚照皱起小眉头,想起自己微服出巡时,见百姓买东西时为几分碎银争执不休的场景,连连点头:
“确实如此!上次朕在街头买糖葫芦,老板找了一堆碎银,差点掉在地上!那你说的统一银币,该怎么弄?”
“收回天下铸币权,由朝廷统一打造,分不同面额。一钱、五钱、一两、五两,形制规整,刻上重量与年号。”
陈兴话锋一转,抛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更可在银币之上,刻上历代先帝的头像,既显大明传承,又让银币更具辨识度,不易仿造。”
这话一出,连侍立一旁的小太监都惊得屏住了呼吸。
历代帝王的头像,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唯有宗庙祭祀时方能瞻仰。
怎能刻在流通的货币上,让百姓随意摩挲、交易?
若是换了前朝任何一位皇帝,怕是当场就要治陈兴“大不敬”之罪。
陈兴心中有数,目光定定地望着朱厚照,他赌的就是这位少年帝王的不拘一格。
果然,朱厚照非但没生气,反而眼睛一亮,拍案大笑:“妙!太妙了!刻上先帝头像,既威风又好玩!”
他搓着手,满脸兴奋,“以前的皇帝都把自己当神仙,藏着掖着,朕偏不!”
“让百姓天天看着先帝的模样,记着祖宗的功劳,有什么不好?”
“陛下圣明!”陈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此策一出,既能杜绝火耗之弊,方便百姓交易。”
“又能强化朝廷铸币权威,防止私铸伪币,更能彰显大明一统、传承有序。”
“只是此事关乎国计民生,需联合户部、工部、内廷司礼监共同督办,确保银币成色足额、形制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