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厂的机器轰鸣声日益规律,流水线上的木屑与清漆味交织成独属于新厂的气息。然而,与一二分厂相比,这里的空气中似乎少了一丝“阔绰”的味道。
计划内的物资供应稳定,但那些额外的福利——节假日多发的半斤糖、偶尔改善伙食的几两猪肉、乃至劳保用品的丰厚程度——都与创汇主力的一二分厂有着清晰可感的差距。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林墨的办公桌上切出明暗分明的界线。他合上手中记录着厂内物资库存与消耗的笔记本,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账面清晰,运转平稳,但工人们偶尔聊到一二分厂的福利都透露出不易察觉的羡慕,他并非没有看到。总厂资源向创汇单位倾斜是现实,但三分厂刚起步,人心需要凝聚,光靠精神和口号,终究单薄了些。
他起身,走向厂长赵铁柱的办公室。
赵铁柱正在看生产报表,见林墨进来,示意他坐下:“林副厂长,有事?”
林墨开门见山,将一份简要的构想放在赵铁柱面前:“赵厂长,三分厂刚起步,收益见效慢,福利待遇上暂时没法跟一二分厂比。”
“工人们虽然理解,但长期下去,怕影响积极性。我琢磨着,能不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自己想办法‘开源’,给大伙儿添点实在的福利。”
赵铁柱拿起那份构想,扫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用厂里的边角料、倒角料……做成小农具、简易家具,去跟农村公社换农副产品?”
他放下纸张,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以为然,“林墨同志,你的想法是好的,为工人谋福利。但这事儿账目怎么走?跟农村交换物资,现在农村有多少物资和我们交换。谁去交换物资,人多了不划算,而且和谁交换。
现在厂里计划供应的粮食蔬菜,基本能让大伙儿吃饱,虽然油水少点,但稳定。搞这些额外的,费力不讨好,万一出点岔子,反而麻烦。”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目光锐利地看着林墨:“但咱们三分厂现在求的是稳,先把生产任务保质保量完成,在总厂领导那里站稳脚跟,比什么都强。不过这后勤供应本来就是你的分工范围,你有想法可以自己去试一下,我这边原则上同意。”
林墨听出了赵铁柱话里的谨慎和拒绝之意,:“好的,赵厂长,您的顾虑我明白。至于渠道和手续,我会先去尝试联系。我知道一些农村公社也在想办法搞活副业,增加收入,我们提供他们需要的农具、小家具,他们用富余的蔬菜、鸡蛋甚至肉类交换,这是互通有无,符合政策里精神的。”
他略微停顿,观察着赵铁柱的表情,继续说道:“厂里能吃饱是基础,但咱们的工人老师傅,很多家里也有老小,能多换点鸡蛋给孩子补补,弄点新鲜蔬菜调剂,哪怕只是多几两油腥,也是实实在在的改善。”
“这对稳定人心、激发干劲,有好处。我不动用厂里正式的人力物力,就用我分管的后勤的一些机动人员,比如王小柱他们,利用业余时间去跑。”
赵铁柱盯着林墨看了半晌,似乎在权衡。他承认林墨说的有道理,他动摇了几分。最终,他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保留:“你既然这么坚持,又有把握……那你就先去试试看吧。不过我有言在先,第一,绝不能影响厂里正常生产和工作;”
“第二,所有交换必须手续清楚,账目明白,经得起查;厂里……原则上不反对,但也不会给你提供额外的支持,就按你说的,算是你们后勤口自己搞的‘互助活动’。”
“我明白,谢谢赵厂长。”林墨点点头,得到了虽然有限但关键的默许,这就够了。
几天后,林墨带着王小柱,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再次踏上了前往红星公社的路。与去年相比,沿途的景象更加生机勃勃。田埂边新栽的树苗已然成活,远处的大棚在阳光下反射着片片白光。
红星公社的院子里,王振山书记正和几个大队干部商量着什么,一抬眼看到林墨,脸上立刻绽开热情的笑容,大步迎了上来:“林技术员!哎呀,听秦家丫头说现在是林副厂长了吧?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请进!”
热情地将林墨和王小柱让进办公室,倒上水,王振山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托您的福,去年那新扩建的大棚,还有按您建议弄的小养殖场,今年都见了效益!蔬菜长得旺,鸡蛋、鸭蛋时不时能攒下一筐,年前养的那些猪,眼看着也能出栏了!社员们手里活泛多了,都说您是咱们公社的福星!”
林墨谦逊了几句,便说明了来意:“王书记,这次来,是想跟咱们公社再谈笔‘买卖’。我们厂里有些木材加工的边角料,不成大材,但能做点小农具的把柄、小板凳、小木箱,还有些压实的木粉可以当燃料或者垫圈。”
“东西不值什么钱,但应该比咱们自己找木头做省事。想用这些东西,跟公社换点咱们地里的出产,新鲜的蔬菜、鸡蛋,或者逢年过节有点富余的肉类,给厂里的工人师傅们添点伙食。”
王振山听完,几乎没怎么思考,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爽快道:“嗨!我当什么事儿呢!这有啥不行的?这是好事啊!你们那都是好木料,哪怕边角,做农具把子也比咱们自己寻摸的杂木结实!林技术员您开口了,以前帮了我们那么大忙,这点小事算啥?您说怎么换,咱们就怎么换!”
他随即叫来负责副业和仓库的干部,当场就和林墨、王小柱商量起交换的品种、数量和大致比例。王小柱拿出准备好的小本子,认真记录着。气氛融洽而务实。
事情谈得差不多,王振山送林墨两人出来,走到院子角落,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压低声音道:“林副厂长,不瞒您说,咱们公社现在这点家底,全靠当初您指的路。现在看着是好了点,但光是自家这点地、这几个大棚,想再往上走,难”。
“我们最近正跟旁边几个公社接触,他们看我们大棚和养殖弄成了,也眼热,想联合起来,把规模搞大点,统一弄个稍大点的联合养殖场,再扩一片大棚区……这事还在扯皮,各有各的算盘。”
他期待地看着林墨:“不过,要是真能谈成,后面规划、技术,肯定还得麻烦您。到时候,您可得再拉老哥一把!”
林墨握住王振山的手,用力摇了摇,语气诚恳而坚定:“王书记,您放心。只要政策允许,公社发展有需要,我一定尽力。咱们工农协作的路,刚开始,以后肯定越走越宽。”
然后介绍王小柱:“王书记这是我师兄!以后这事就由他来公社跟咱对接,为了账目清楚轻易的我绝不会换人的!”林墨在换人两个字上用了重音。
王书记也听出了林墨的意思,爽快答应道:“没问题,以后小王你来就直接找我,我带你去办手续挑物资。”
三分厂食堂的变化,几乎是在与红星公社的交换协议落实后的第一个星期,就变得肉眼可见。
以往,食堂的大锅里多是应季的土豆、白菜、萝卜轮换,味道全凭张师傅的手艺和那点子有限的调料支撑。
如今,那口大锅旁,常常会多出一两个稍小的盆子,里面是水灵灵的、带着露水气息的小油菜、菠菜、黄瓜片,甚至是红彤彤的西红柿。这些蔬菜不参与大锅菜的“混煮”,往往是用蒜末清炒,或者用开水稍稍一焯拌上点盐和油,单独作为一份“加菜”。
虽然分量有限,但是不需要工人们自己用饭票额外兑换,键是那份新鲜脆嫩,是往年只有夏秋时节才能偶尔尝到的滋味。
更让工人们眼睛发亮的,是食堂窗口后面,隔三差五就会飘出的、实实在在的肉香。
可能是剁得细碎、和蔬菜混在一起显得分量十足的肉末,可能是几片肥瘦相间、酱红色的红烧肉点缀在菜盆里,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遇到金黄的炒鸡蛋或者油汪汪的煎蛋。出现的频率,足以让每个工人在排队打饭时,心里都存着一份热切的期待。
“嚯!今儿有肉末炒豆角!张师傅,多来点汁儿拌饭!”一个年轻工人端着铝饭盒,伸长了脖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知足吧你!昨天那西红柿炒鸡蛋,那鸡蛋,真香!”他身后的老师傅咂咂嘴,回味着。
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工人们满足的谈笑声。大家都知道,这多出来的“油水”和“新鲜”,是从哪里来的。
王小柱定期带着厂里的边角料做的小农具、板凳,还有压实的木粉砖块去红星公社,回来时自行车后座和筐里总是满载着蔬菜、鸡蛋,偶尔还有用油纸包好的、按计划份额换来的猪肉或鸡鸭。
这福利,不声不响,却实实在在地落进了每个人的饭碗里。三分厂虽然产值、利润暂时无法与一二分厂相比,但在“吃”这项最直观、最贴近工人的福利上,竟然隐隐有后来居上、甚至反超的趋势。
“要说咱们林副厂长,真是这个!”饭桌上,一个老师傅竖起大拇指,压低声音对同桌的工友说,“不光技术抓得牢,还能给咱谋这实打实的福利!那些边角料,放以前也就是堆着或贱卖了,现在倒腾一下,就能换来这些好东西!脑子活,心里还装着咱工人!”
“可不是嘛!”另一个接口道,夹起一筷子碧绿的炒菠菜,“你看看这菜,水灵灵的,一看就是刚摘的。一二分厂那边,听说吃的还是冬储大白菜为主呢!咱这儿,隔天就能见着绿!”
类似的议论,在车间休息时,在宿舍熄灯后,悄然流传。林墨在三分厂工人,尤其是基层工人和技术员心中的分量,伴随着每日饭菜香气的滋养,悄然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