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都记不清,在这阴雨连绵的黑石镇里,究竟匍匐乞讨了多少个寒暑。
岁月早已在他身上模糊了痕迹,只留下一身沧桑。
他靠着酒肆的残羹冷炙与路人偶尔的零星施舍,如同风中残烛,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
他浑身散发着经年累月积下的酸馊气味,破旧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那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背上,仿佛无声地承载并压缩了这整个时代施加于底层的人间苦难。
他看着怀中这奄奄一息、小脸冻得发青的婴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与自身处境极不相称的怜悯。
那眼神,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虽微弱,却漾开了人性的涟漪。
他自己都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如同这镇上无根的飘萍,今日不知明日事,又如何养得活一个如此脆弱的孩子?
理智告诉他,这无疑是另一份沉重的、他根本背负不起的苦难。
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婴儿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
他伫立良久,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叹息。
他颤巍巍地将婴儿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揣进自己那件破烂不堪、仅能勉强遮风挡雨的麻布衣里。
用那同样枯瘦却尚存一丝温热的胸膛,紧贴着这个冰冷的幼小生命,试图给予这世间最微薄、却也最真诚的温暖。
从此,一老一少,两道被世界遗弃的身影,在这破败的黑石镇里相依为命。
石老根乞讨来的、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如今他更要仔细算计。
他总是先将干硬的面饼或米粥在嘴里仔细嚼碎、濡湿,再小心翼翼地渡入那婴儿急切等待的小嘴里,自己则用剩下的一小半勉强果腹。
每逢下雨天,那件破烂的麻衣根本无法抵御寒风冷雨。
石老根便弓起他那本就佝偻的背,如同一堵残破的墙,将孩子严实地护在怀里。
他宁愿让冰冷的雨水浸透自己苍老的脊背,也要将唯一那块还算完整的油布,密密实实地盖在孩子身上。
到了呵气成冰的寒冬腊月,一老一少便蜷缩在镇外那座废弃土地庙的角落里。
石老根将那孩子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枯瘦如柴的、不断打着冷颤的身躯当作最后的屏障。
以那微弱的体温,倔强地为怀中幼小的生命抵御着整个世界的严寒。
他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石弃。
这名字,既是为了铭记他始于垃圾堆旁被遗弃的身世,更深藏着老乞丐对这世道最朴素、也最刺痛的理解——
在这残酷的世道之下,他们这些底层人,其命运便如同这随处可见的草芥,生来便被抛弃,无声无息。
养育石弃的过程,对石老根而言,是远超外人想象的艰难。
这不仅是多了一张嘴吃饭,更是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了自己早已被岁月和苦难压弯的脊梁上。
他本就风烛残年,如同秋日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额外的负担下,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震散他这把老骨头,每一步蹒跚都耗去他积攒许久的气力。
然而,当他看着石弃一天天长大,从咿呀学语到颤巍巍地蹒跚学步,听着那稚嫩的声音含糊地喊出“爷爷”时,石老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便会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孩子那双不谙世事、清澈如泉的眼睛,仿佛是他这片早已干涸龟裂的生命荒原上,唯一涌出的甘泉,也是他灰暗、漫长余生中,唯一真切而温暖的光亮。
即便日子艰难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即便自己已油尽灯枯,石老根也从未动过一丝再次抛弃这个孩子的念头。
这个由他亲手拾回、用残命喂养大的生命,早已成为他存在于这世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牵绊。
然而,随着石弃一点点懂事,他开始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懵懂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和爷爷蜷缩在漏风的屋檐下、为一口吃食苦苦哀求的日子,与镇上那些穿着光鲜、出入酒楼、面色红润的人们,截然不同。
他们仿佛活在两个被无形高墙所隔绝的世界里。
一道名为“阶级”的冰冷壁垒,从他降生于垃圾堆旁的那一刻起,就已无声地、坚不可摧地横亘在他的命运之前。
在黑石镇最为阴暗潮湿的角落,那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破败土地庙,便是石弃与石老根勉强能称之为“家”的栖身之所。
日子固然是日复一日的饥寒交迫,但在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的身影之间,苦难的底色上,竟也生出些许难得的温情。
石老根那平日里浑浊如死水的眼眸,在望向孩子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深沉的慈爱;
而石弃那全无心机的、清亮稚嫩的笑声,更是如同穿透重重阴霾的一缕微光,为这片死寂的角落注入了唯一的生机。
这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温馨,便是支撑着他们在这冰冷世道中,继续走下去的全部慰藉。
那些居于高门大院之内、锦衣玉食的贵人老爷,那些骑着高头大马、在长街上呼啸而过的世家子弟——
他们的世界纵然金碧辉煌、显赫无比,却也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蜷缩在庙宇角落里的这一老一少毫无干系。
他们的悲喜并不相通。
石老根与石弃的世界里,没有明日宏图,只有最卑微的祈愿——
只求今日能多讨到一口充饥的食物,只求爷孙俩能相互依偎着,熬过又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
然而,命运从不因人的渺小而心生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