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后生们,我就是吴明彻。”吴明彻语气亲切而和缓,“我是秦郡秦州人,小时候家里也穷,我十四岁那年,家里的祖坟年久失修,碑倒坟裂,家里都拿不出钱来修缮,我只能玩儿命地种地,结果那年又赶上大旱,我种的二十亩地离河又远,即便我拼了命地打水浇地,也没能救活几棵庄稼,那时候我小啊,没出息,把我急得跪在地里仰天痛哭,哭了整整一下午,最后还是邻居徐五叔把我扶回家里的。结果第二天早上,徐五叔兴高采烈地推开我家门,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说天大的好事儿来了!神仙显灵了!你们猜猜,神仙显啥灵了?”
“显,显啥灵了?”王珂听得入神,甚至忘了眼下的场合和吴明彻的身份,他探身问道:“难不成神仙下凡替你把祖坟修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吴明彻第一个开怀大笑,众人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气氛逐渐轻松。
“哪有那好事儿去?”吴明彻笑道:“徐五叔告诉我,神仙显灵了,我那旱死的二十亩地,又长出庄稼苗来了!”
“啊?”众人嘴张得老大,“这咋可能呢?徐五叔逗你玩儿呢吧?”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这么说道。
“是啊,我当时也这么想啊。”吴明彻笑道:“我说五叔你别逗我,我是岁数不大,可我也不傻啊,那二十亩地旱死之后,我就没撒过种儿,那不撒种儿还能出苗是咋的?”
“那五叔咋说啊?”某人问道。
“五叔说就知道我不信,拉着我就出门儿,让我自己去看,结果我到了地里一看,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啊?”众人好奇道。
“我那二十亩地还真出苗了!一棵接一棵的,足有我小腿那么高!”吴明彻笑道。
“啊?”王珂等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这实在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我当时的表情啊,就跟你们现在差不多。”吴明彻指着王珂笑道:“我正看着满地的庄稼苗儿发愣呢,徐五叔在旁边跟我说,你小子孝顺,家里穷成这样了还想着种地修祖坟,老天爷可怜你这孝顺孩子,这才派神仙帮你重新种的地!”
“哦,哦哦哦……”一部分人听完这话不住点头,“有道理,有道理啊!”
“有道理是吧?”吴明彻笑道:“我也觉得有道理,当时也这么信了,可等我下午去挑水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
“有啥不对啊?”这话是丘大通问的,他也不自觉地被吴明彻的讲述带入了故事之中。
“我从我家的地走到河边儿,路过七八户乡亲家的地,我发现他们的地里庄稼都比以前稀了不少,而且他们的庄稼跟我地里的一样高。”
“哦,哦哦哦我明白了!”王珂一拍脑门儿道。
“哟,你明白啥了,说说看?”吴明彻笑道。
“肯定是神仙把乡亲们家地里的苗儿,挪到你家地里的!”王珂自信道。
“哎?你别说,你小子这脑子还挺好使哈!”王珂身边的伍长闻言恍然道:“有道理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吴明彻大笑道:“还有道理?有他娘了个脚的道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一片笑声,尤其是王琳旧部笑得开心,吴明彻这句粗口用了淮西方言,他们听得很是亲切。
“那到底是咋回事儿啊?”王珂追问道。
“是啊,我也想知道啊。”吴明彻笑道:“于是我挑着水桶去问徐五叔,起先徐五叔还在那儿拿神仙帮忙那一套搪塞我,直到我问他,为什么他家地里庄稼苗儿少了那么多,还有周二婶儿家地里也是一样的时候,五叔才绷不住说了实话。”
“原来是乡亲们见我一个半大小子有这孝心实属不易,又赶上这天灾实在可怜,所以七八户乡亲们凑在一起一商量,在各自家地里挖了些好苗儿,连夜挪到我家地里的。徐五叔说这些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就好像撒谎骗我,对不起我一样。”吴明彻缓缓道。
“哦………………”众人恍然,旋即心中也有些感动。
“从头到尾都没有神仙什么事儿,要是有的话,我的这些乡里乡亲就是我的神仙。”吴明彻道。
“那……那五叔为啥不直说啊?非要编个神仙帮忙的理由干啥?”王珂又问道。
“因为——乡亲们不想让我觉得欠他们人情,不想让我以后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吴明彻缓缓道。
“哦…………”众人闻言点头。
“你们来说说,这样的乡亲是不是神仙?”吴明彻高声问道。
“是——————!”众人齐声道。
“是啊,所以从小我就知道——咱们淮西人,讲义气,重感情,最是有人情味儿!”吴明彻高声笑道:“淮西娃子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没错!”不光是五千军阵之中的王琳旧部高声称是,就连未被选入的其他王琳旧部也出声应和道。
“所以啊……”吴明彻逐渐收起笑容,“作为淮西人,看着你们加入我军之后,还顾念着旧主王琳的情分,老头子我很理解,也很欣慰!过了这么多年,淮西人的人情味儿依然没有丢,这很好。”
王琳旧部闻言,纷纷羞愧低头,吴明彻这份夸奖在他们听来,比责骂还要令人难受。
“但是,作为一个淮西老头子,我也觉得你们蠢!”吴明彻话锋一转,略带严厉地说道。
“俺……俺们哪里蠢了?”月光下,不知是哪个兵操着淮西口音问道。
“于公,当兵吃粮,自当英勇作战;于私,王琳困兽犹斗,战事拖延,吃亏的还是咱淮西老百姓;于良心,你们加入我军之后待遇如何?陈军可曾亏待过淮西子弟?王琳的情义要念,老头子我的情义就不是情义了吗?于大义,我陈军此次北伐,一路之上到底是烧杀抢掠,还是解民倒悬?我相信你们不会看不见吧?”吴明彻义正辞严,说得这些王琳旧部根本抬不起头。
吴明彻顿了顿,再次出声道:“我相信,这些道理你们也都懂,只不过还是迈不过心里那倒坎儿,但是你们也得知道——当兵的对抗军法是个什么下场!我吴明彻能再一再二地回护你们,岂能再三再四?如此徇私岂能执掌大军?”
“大将军,您别说了……俺,俺愿意死战!”王珂红着大脸道。
“愿效死战!愿效死战!”军阵之中爆发出整齐有力的呐喊。
“好,军中无戏言,可敢立军令状?”吴明彻朗声道。
军阵之中站起一个年近四十的王琳旧部,乃是秦州城下投诚的将军之一——黄子显,此时的身份是徐敬成麾下掌管五个营的司马,黄子显向吴明彻欠身施礼,“今夜若攻不破此城,属下提头来见!”
黄子显在这些王琳旧部之中威望颇高,此时见黄子显如此这般,军阵之中王琳旧部纷纷起身,齐声道:“不破此城,提头来见!”
“好!”吴明彻朗声道:“一言为定,今夜若攻不破此城,军中淮西子弟——皆斩!”
“什么?”众人闻言心中狠狠一抽,震惊地看向吴明彻,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多想,吴明彻说出了一句让他们更加震惊的话——“包括我吴明彻!”
“………………”吴明彻的话字字入耳,众人被震撼得几乎忘记了呼吸,这些王琳旧部说什么也想不到,堂堂征北大将军,大陈南平郡公吴明彻,会把自己的性命与他们这些降兵绑在一起。
“这……这大将军是,是开玩笑的吧……”黄子显心中这样想着,可是接下来,他就听到了吴明彻下一句话——“今夜攻城,老头子我作为淮西子弟,会与你们这些后生并肩作战!看见我背后这块护心镜了吗?”
吴明彻用刀鞘敲了敲自己背后那闪光的护心镜,“我会与你们一起杀上城头,如果我临阵退缩不敢向前,那么不论谁站在这块护心镜之后,都可以斩下我头,申明军法!”
鸦雀无声。
“疯了,大将军疯了不成?这可怎么办啊将军!”丘大通闻言吓得浑身冷汗直冒,疾声问徐敬成道。
“呼…………”徐敬成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他现在早就不在意军心不军心的问题了,他想的是,万一吴明彻大将军出点儿什么意外……
“听明白了没有?”吴明彻问道。
鸦雀无声。
“听明白没有!”吴明彻厉声道。
“誓死破城!”黄子显红着眼珠子第一个答非所问地大喊道。
“誓死破城!誓死破城!”军阵中爆发出了气势惊人的呐喊。
“好!”吴明彻端起身边的酒碗,一饮而尽,众人见状,同样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列阵——!”吴明彻一声大喝,军阵立即行动起来,将士们纷纷背起箭囊,架起盾牌,抬起云梯,蓄势待发。
“擂鼓——!告诉寿阳,我们来攻城了!”吴明彻朗声道。
咚——咚——咚——巨大的三面战鼓敲响,震得满天繁星都要跟着一起颤抖。
“进军——————”吴明彻须发皆张,拔刀怒吼,随即转身,走在整个军阵的最前方,背后的护心镜在月光下亦如皓月一般,引领着整个军阵坚定地迈向寿阳城。
“去,再挑三千精锐做好准备,一旦大将军攻势受阻,立即接替进攻!”徐敬成终是从吴明彻的一系列令人震惊的举措之中回过神来,立即吩咐身边的丘大通道。
“可是,大将军的安全——”
“大将军敢兵行险招一定早有安排,咱们只需做好咱们能做的。”徐敬成肃容疾声道。
“大军动了,做好准备!”早就摸到了寿阳城东墙根儿下的辛文礼低声吩咐道。尚识途等四个统领闻言点头,分别带人分散到城墙各处埋伏。
陈军如此阵仗自然瞒不过城头的守军,吴明彻的战鼓刚刚敲响,东城守将尉破胡就迅速组织守军做好了准备,与此同时,南、西、北三面城墙也打起火把严阵以待,萧摩诃程文季吴超等将领火速响应,催动军阵直逼寿阳城。
血战了整整一天,刚刚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守军从睡梦中警醒,匆忙登上城墙,然后就看到城外巨大的攻城军阵——由五千大军组成的巨大军阵有着足足三里的正面宽度,陈军的盔甲在上千支火把与月光的映衬下闪烁着寒光,看得不少守军胆战心惊,一场比白日更凶猛的攻势即将到来!
“放箭放箭!射死他们!”尉破胡此时依旧沉着,白天的作战他游刃有余,这使得他对眼下的作战信心十足。
“冲锋——起云梯!”吴明彻亲自指挥的攻城部队极其英勇,在距离城墙尚有一百五十步的位置就举起云梯直冲城墙,云梯前钩刚刚挂住城头,口衔钢刀的陈军士兵就往城墙上涌,吓得守军一阵手忙脚乱,不到片刻时间,攻守双方就杀红了眼。
“这怎么回事……”尉破胡在城楼皱眉看着东城血战,陈军士兵悍不畏死,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云梯上爬,守军刚刚用枪扎死一个,就被后面上来的陈军一刀砍死,白天稳如泰山的防线,到了晚上刚刚接战就摇摇欲坠,他不明白,徐敬成的攻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猛烈,“如果有这样的战力,为什么白天不用?”
“去把预备队的七个营全都叫上来!”尉破胡疾声道。
“全,全叫上来?”身边的校尉迟疑道:“一点儿预备队都不留的话,万一到了危机时刻——”
“现在就是危机时刻!”尉破胡有些愤怒地说道:“再不叫上来咱们恐怕连半个时辰都守不住,快去!”
“是!”
不光是东城一侧守军陷入苦战,寿阳城其他三面的守军同样有些吃不消,原因也很简单,陈军士兵精力充沛,生龙活虎,而守军咬牙强撑了一整个白天的狂攻,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通淝门城楼之上的王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倒是猜到陈军会连夜攻城,但是没想到攻势竟然比白天还猛,眼下虽然还能撑住,能不能撑到明天日出可就不好说了,而且……谁说陈军明日就不攻城了呢?
“去通知四面守将——一旦城墙失守,或者听到城中金钲敲响,就立即往相国城撤退!”王琳疾声对传令兵说道。
吴明彻的军阵虽大,但也不能完全罩住整个东侧城墙,所以吴明彻选择了宾阳门南侧这二里多长的城墙作为主攻方向,而宾阳门以北部分则没派一兵,这使得东城守军不得不向南段城墙集中,而未被进攻的北段城墙兵力则无可避免地越来越稀疏。
“机会来了,上!”早就埋伏于此的辛文礼率领五个赤羽好手同时抛出飞爪挂在城墙上,祭起轻功一个呼吸就跳上了城墙,城墙上的五六个守军注意力全在南侧城墙的战况之上,一个慌神就被从天而降的几道黑影抹了脖子。
“遭袭——”守军反应过来,赶紧往这边补防,谁知辛文礼六人根本没打算与守军缠斗,而是直接跳下城墙进入了寿阳城中。
“换衣服!”辛文礼六人趁着兵荒马乱,找了个废弃民宅迅速换好了守军衣服,然后立即以守军的身份重新登上了东侧城墙。与此同时,尚识途唐碧等人也分别在其他方向,以同样的方式混进了守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