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终于被抛在了身后。
那艘代号为“游隼”的小型穿梭机，像是一枚被大力抽射的子弹，在三百台叛变机甲组成的钢铁洪流掩护下，一头撞进了即将闭合的逃生通道。
舱门“嘭”地一声重重合死，将外界的轰鸣、爆炸和那令人窒息的红色警报彻底隔绝。
机舱内很安静，只有维生系统运转时的低频嗡鸣声。
但这安静里，透着一种比外面还要令人尴尬的诡异。
这艘穿梭机是单兵突击型的，空间狭窄得就像是老北京早高峰的地铁车厢。秦磊坐在驾驶位上，双手如飞地在操作面板上输入启动指令。凯瑞尔那个接近三米的大块头只能委屈地蜷缩在角落里，像只被塞进鞋盒的大猩猩。
而秦建国和张妍，这两位刚刚苏醒、世界观还没来得及重塑的老两口，正挤在后排的乘客位上。
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人——苏烟。
苏烟此刻很虚弱。之前为了帮助秦磊压制主宰的规则之力，她强行透支了“生命权柄”。这代价是惨痛的。
她原本那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此刻已经变成了枯草般的雪白，甚至失去了光泽，显得干枯毛糙。她那张曾经倾国倾城的脸庞上，虽然五官依旧精致，但皮肤却失去了水分，变得暗淡、松弛，眼角甚至出现了细密的皱纹。
她看起来不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倒像是一个历经沧桑、行将就木的六旬老妪。
张妍看了看苏烟，又看了看正在开飞船的儿子，再看了看苏烟。
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母亲，她的脑回路在这一刻发生了一次极其离谱但又合乎常理的短路。
她拽了拽秦建国的袖子，压低声音，用自以为别人听不见、其实整个机舱都能听到的气声说道：
“老秦，你看这……咱们儿子是不是在外面认了干亲？”
秦建国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已经有点歪了的老花镜，一脸茫然：“啥干亲？”
“哎呀你个木头！”张妍急了，眼神往苏烟那边瞟了瞟，“你看那位大姐，看着得有六七十了吧？头发都全白了。咱儿子刚才可是让那个大个子一直背着她逃命的。这要不是至亲长辈，能这么上心？”
“我看也是。”秦建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估计是救命恩人，或者是什么……师父？武侠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主角掉山崖下面，遇到个白发老奶奶传授神功……”
两人的窃窃私语，清晰地钻进了苏烟的耳朵里。
苏烟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遮住自己的脸，想要把那满头的白发藏起来。但她的手颤抖着，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是啊。
现在的自己，又老又丑，像个怪物。
而秦磊的父母，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在他们眼里，儿媳妇应该是年轻漂亮、水灵灵的大姑娘，而不是自己这副鬼样子。
一种深深的自卑和酸楚，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甚至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直接跳出飞船，死在太空里也好过面对这种目光。
她缩了缩身子，试图把自己藏在凯瑞尔宽大的阴影里。
“那个……大姐。”
张妍突然开口了。她是个热心肠的人，看着苏烟那副虚弱的样子，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包装纸都皱了的大白兔奶糖——那是她二十年前随手揣兜里的。
“您吃块糖？低血糖了吧？看您脸色这么差，这身子骨可得好好养养。我们家秦磊给您添麻烦了吧？”
张妍脸上堆着讨好的笑，那是一种面对“儿子的恩师”或者“长辈”时的客气。
苏烟看着那块奶糖，眼泪瞬间就在眼眶里打转。
她想说话，嗓子却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叫阿姨？不合适。叫妈？更叫不出口。
驾驶舱里，秦磊的手猛地停顿了一下。
飞船剧烈颠簸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自动驾驶按钮，然后猛地转过身。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愧疚，也有一股子要把这该死的误会彻底撕碎的决绝。
“爸，妈。”
秦磊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钉在地上。
“别乱叫。”
他站起身，在这个狭窄摇晃的机舱里，一步步走到苏烟面前。
他没有嫌弃她那干枯的白发，也没有回避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他伸出手，当着父母的面，无比温柔、无比坚定地，将苏烟揽进了怀里。
“她不是什么大姐，也不是什么长辈。”
秦磊低下头，在苏烟那苍白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目瞪口呆的父母。
“她是苏烟。”
“是你们儿子的媳妇。”
“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我也最爱的人。”
轰隆——！
这句话对秦建国和张妍来说，比刚才那个外星主宰的威胁还要震撼一百倍。
张妍手里的奶糖“啪嗒”掉在了地上。
秦建国的眼镜彻底滑到了鼻尖上，露出一双瞪得像铜铃一样的眼睛。
“媳……媳妇？！”
张妍的声音都变调了，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儿子你……你口味这么重？不是，妈不是那个意思，妈是说……这也……这也太……”
她结结巴巴，想说“太老了”，又觉得不礼貌，憋得脸通红。
“妈。”
秦磊打断了她。他的手紧紧握着苏烟冰凉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今年才二十五岁。”
“她变成这样，是因为我。”
秦磊的眼眶红了，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刚才为了救我，为了救你们，她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力，才把我们从那个怪物手里抢回来。如果不是她，咱们一家三口现在已经化成灰了。”
“她的每一根白头发，每一道皱纹，都是为了这个家换来的。”
秦磊说着，将苏烟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在我心里，她是全宇宙最美的女人。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秦磊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机舱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飞船引擎的轰鸣声在回荡。
苏烟已经泣不成声，她把脸埋在秦磊的怀里，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这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自卑，都被这个男人滚烫的胸膛融化了。
张妍愣住了。
她看着那个缩在儿子怀里哭泣的“老人”，看着那一头刺眼的白发，再看看儿子那心疼得快要碎掉的眼神。
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她突然懂了。
那种为了爱人可以不顾一切，甚至牺牲容貌和生命的决绝。
啪。
张妍狠狠地给了自己嘴巴一下。
“我这张破嘴！”
她红着眼圈，也不管什么安全带了，直接解开扣子扑了过去。
她推开秦磊，一把抓住了苏烟的手。那双手干枯、粗糙，像老树皮，但张妍握得很紧，甚至用自己的双手去搓，想要把热量传递过去。
“闺女……好闺女……”
张妍的眼泪也下来了，“是妈眼拙，妈该死。妈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罪啊！”
她心疼地摸着苏烟的头发，就像是在摸自己受伤的孩子。
“疼不疼啊？啊？为了这个臭小子，值得吗？”
“以后这就是咱们家，妈给你养着。什么燕窝鱼翅，妈天天给你炖。哪怕养不回来，妈也把你当亲闺女疼。谁要是敢嫌弃你老，妈第一个拿菜刀劈了他！连这臭小子也不行！”
秦建国也在旁边抹眼泪，他吭哧吭哧了半天，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银行卡，硬塞到苏烟手里。
“闺女，拿着！这是见面礼！虽然不多……但这是爸的一点心意。这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拿钱跑路，别管他！”
苏烟抬起头，看着这两个明明自己也很害怕、很迷茫，却在得知真相后第一时间把所有的爱都倾注给自己的老人。
这就是秦磊的父母。
这就是那个让秦磊魂牵梦绕了二十年的家。
真暖和啊。
“爸……妈……”
苏烟终于喊出了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幸福。
“行了行了，别哭了，咱们这还在逃命呢。”
秦磊看着这一幕，嘴角虽然挂着笑，但眼角也湿润了。他赶紧打断了这场煽情大戏，因为他面前的雷达屏幕上，已经亮起了一片刺眼的红光。
“坐稳了！前面路况不好！”
他猛地扑回驾驶座，双手握住操纵杆。
“咱们得在那个黑洞把咱们当点心吞了之前，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