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空气很冷,是一种带着铁锈味和陈旧灰尘的冷,就像是北方冬天楼道里特有的那种味道。
秦磊站在那扇暗红色的防盗门前,那扇门是20世纪90年代最常见的那种款式,表面刷着一层厚厚的红漆,因为岁月的侵蚀,边角处已经剥落,露出了底下暗灰色的铁皮,像是一块没愈合的伤疤。
门把手上挂着一个中国结。那原本应该是鲜红色的,象征着喜庆和团圆,但现在已经严重褪色,变成了暗淡的粉白,上面的流苏有些乱,纠缠在一起,像是理不清的愁绪。
而在门缝的最下方,夹着半张没拔出来的催费单。
那白纸黑字的单据一角,随着走廊里若有若无的风轻轻颤动。秦磊甚至不用凑近看,都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那是2005年11月的水费催缴单,那是他父母失踪前最后一张没来得及处理的生活琐碎。
“这……这是什么?”
身后的皮埃尔虽然只是全息投影,但此刻他的虚拟形象都在微微颤抖。作为希尔凡联合舰队的外交官,他见识过无数文明的宏伟建筑,见过水晶打造的宫殿,见过恒星核心里的锻造厂,但他从未在一个拥有毁灭银河系能力的超级文明旗舰核心,见过如此……如此“市井”的东西。
这就像是在金碧辉煌的卢浮宫正中央,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破摊子。
极其荒诞,却又因为那份过分真实的细节,显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队长,小心有诈。”一名“龙牙”突击队员举起手中的高斯步枪,枪口对准了那扇门,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红外扫描显示门后……门后有热源反应!是碳基生命!两个目标!”
“放下枪。”
秦磊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声带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他并没有回头,目光死死地黏在那扇门上。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不仅仅有铁锈味,还隐约飘来了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
那是葱花在热油里爆香的味道,是陈醋淋在滚烫排骨上的酸甜味,还有老式煤炉燃烧蜂窝煤时那一丝淡淡的硫磺味。
这味道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撕开了秦磊心底那层坚硬的铠甲,一把攥住了他那颗早已在星际战火中变得冷硬的心脏。
“秦磊……”凯瑞尔此时也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他捂着胸口走上前来,眼神凝重,“这是最高级别的精神陷阱。那个‘主宰’在读取你的记忆,然后用物质重组技术具象化出来。这都是假的。”
“我知道。”
秦磊点了点头,他的眼神清明得可怕,但眼眶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知道这是假的。这里是银河系中心的黑洞视界,距离地球两万六千光年。这里没有我的家,没有那个总是漏水的水龙头,也没有……”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也没有那两个等我回家吃饭的人。”
但是,理智归理智,身体却有着自己的记忆。
秦磊的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伸向那个冰冷的门把手。他的指尖在触碰到金属的一瞬间,微微缩了一下——那是小时候冬天放学回家,被静电电怕了的下意识反应。
连这个细节,都完美复刻了吗?
“咔哒。”
随着手腕转动,老式锁芯发出了生涩的摩擦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像是一声叹息。
吱呀——
门开了。
一道暖黄色的灯光,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从门缝里倾泻而出,将秦磊,以及身后那群全副武装的星际战士,全部淹没在了一片温柔的光晕里。
与此同时,嘈杂而温馨的声音扑面而来。
“这天气预报怎么又说不准?明明说了今天有小雪,结果风刮得这么大。”
“行了,别在那摆弄你那个破收音机了,赶紧把桌子收拾一下,儿子马上就回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看你这脾气,更年期是不是又犯了?哎哟,别打别打,我收拾还不行吗……”
秦磊僵在门口。
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倒流。
他不再是那个统领着联合舰队、手握口袋宇宙、敢跟神明叫板的指挥官。
他变回了那个背着沉重书包、满身寒气、在这个城市里为了生活而奔波的少年。
客厅很小,大概只有十五平米。
地面是那种老式的水磨石地板,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亮。靠墙摆着一套淡黄色的布艺沙发,上面铺着母亲亲手钩织的白色蕾丝垫巾,每一个褶皱都透着生活的精致与不易。
茶几上乱糟糟的,摆着半盘没吃完的瓜子,一个装满烟蒂的玻璃烟灰缸,还有几个削了一半的苹果——那是父亲的手笔,他削苹果总是削得坑坑洼洼,为了省事儿连皮都不去干净,美其名曰“营养都在皮里”。
而在客厅的角落,那台显像管已经老化的21寸大屁股彩电正在工作。屏幕上的雪花点时不时跳动一下,画面里正播放着晚间新闻的片尾曲,那是秦磊记忆深处最安稳的背景音。
“登登登登……”
厨房里传来了锅铲碰撞的声音,伴随着抽油烟机那轰隆隆的噪音。
一个穿着灰色羊毛衫、围着碎花围裙的中年妇女,正背对着门口,在那个狭窄得转不开身的小厨房里忙碌着。
蒸汽腾腾,模糊了她的背影,却让那份烟火气变得更加真实、滚烫。
“回来啦?”
听到开门声,那个中年妇女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那种特有的、有些唠叨却充满宠溺的腔调。
“赶紧把门关上,别把冷气放进来。拖鞋在门口热着呢,洗手准备吃饭,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还有你爸去早市抢的新鲜鲫鱼,熬了汤。”
“妈……”
这个字,在秦磊的喉咙里滚了无数遍,终于带着颤音冲了出来。
他一步跨进了门槛。
脚下的触感变了。不再是冰冷的金属甲板,而是踏实的水磨石地面。
这种踏实感,让秦磊差点腿软跪下。
他身后的凯瑞尔和突击队员们也跟了进来。这群穿着最先进外骨骼装甲,甚至有人身高超过三米的巨人,挤在这个狭小的老式客厅里,显得格格不入,滑稽又心酸。
一名突击队员不小心碰到了门口的衣架,上面的几件旧外套摇晃着掉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一脸茫然无措,就像是闯进了瓷器店的大象。
“哎哟,怎么还带了这么多同学回来?”
这时候,一个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报纸的中年男人从阳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起球的深蓝色保暖内衣,外面套着一件敞怀的旧夹克。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乱糟糟的,像是刚睡醒。
那是父亲。
秦磊的父亲,秦建国。
看到那一屋子奇形怪状、全副武装的“同学”,秦建国明显愣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这是……搞cosplay呢?这装备做得挺逼真啊,现在的年轻人,玩得就是花。”
他并没有表现出恐惧,反而笑呵呵地招呼道:
“来来来,都别站着,家里小,坐不下那么多人,那个大个子(指凯瑞尔),你小心点别碰到吊灯……哎对,随便坐,刚炸了虾片,你们尝尝。”
秦磊看着父亲那张带着笑意、眼角布满鱼尾纹的脸。
太像了。
连父亲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比右边高一点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这种真实感,正在疯狂地侵蚀着秦磊的理智防线。
哪怕明知道这是陷阱,是主宰布下的局,但在这个瞬间,秦磊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就在这儿吧。
就在这儿停下吧。
外面的宇宙毁灭关我什么事?银河系的存亡又如何?
只要能在这个小客厅里,吃上一口热乎饭,听父母唠叨几句,哪怕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也值了。
“发什么愣呢?洗手去啊!”
母亲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从厨房走出来。
她转过身,看向秦磊。
秦磊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母亲的脸。
眉眼温柔,带着常年操劳留下的淡淡疲惫,但此刻却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只是……
当秦磊的目光落在母亲的眼睛上时,他的瞳孔剧烈收缩。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仁。
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疯狂跳动的、由无数微小数据构成的黑色漩涡。
那漩涡深邃、冰冷,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与她脸上慈祥的笑容形成了撕裂般的反差。
“快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母亲”把砂锅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她伸出手,递给秦磊一双筷子。
那双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指尖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是信号接触不良的全息影像。
“秦磊,吃。”
“秦磊,留下。”
“秦磊,这里才是家。”
无数个重叠的声音在秦磊脑海中炸响,那不是母亲的声音,那是主宰的意志,是某种催眠的魔咒。
秦磊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场景变得越来越美好,越来越温暖,而身后的凯瑞尔等人的身影正在逐渐淡去。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双筷子的瞬间。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旁边那个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机。
电视里,新闻联播正好播完,切入了天气预报。
主持人指着地图上的北京,微笑着说:“明日晴,微风。”
秦磊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一阵寒意,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将那股温暖的幻觉冻结成冰。
“不对。”
秦磊低声说道。
“什么不对?儿子,快接着啊。”父亲在一旁催促,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秦磊慢慢地收回手,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两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亲人”。
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划过脸颊,滴落在地上。
“那天……2005年11月14日。”
秦磊的声音在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那天根本没有晴天。”
“那天,北京下了五十年不遇的大暴雪。我放学回家的时候,自行车都被雪埋了半截,我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来的。”
“而且……”
秦磊转过身,走向那台电视机。
“那天新闻联播刚播完,咱这片儿就停电了。咱们一家三口是点着蜡烛吃的饭。”
“为了省蜡烛,我爸还给我讲了个关于凿壁偷光的故事,被我妈骂了一顿,说他抠门抠到了骨子里。”
秦磊的手,按在了电视机的电源开关上。
“你们做得太完美了。”
“这里的灯光太亮,饭菜太香,甚至连天气预报都是完美的晴天。”
“但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家,虽然破,虽然冷,虽然总是停电……”
秦磊猛地闭上眼,两行热泪滚落。
“但那是真的。”
“而你们……只是完美的赝品。”
“再见了。”
啪。
秦磊的手指用力按下了开关。
随着这一声轻响,就像是打碎了灰姑娘的水晶鞋。
咔嚓——!
温馨的客厅画面瞬间定格。
紧接着,一道道裂纹从电视机开始蔓延,爬满了墙壁、地板、天花板。
“不!留下!留下!!”
那个“母亲”突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电子啸叫,她的身体开始扭曲、拉长,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黑色数据怪物,向着秦磊扑来。
“父亲”也融化了,变成了一滩黑色的烂泥,试图缠住秦磊的脚。
“滚开!”
秦磊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右拳裹挟着口袋宇宙的狂暴力量,狠狠地向着虚空轰出。
“别用他们的脸……做这种恶心的事!!”
轰——!!!
一声巨响。
所有的温馨、所有的幻象、所有的怪物,在这一拳之下,彻底崩碎。
白色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当光芒散去。
秦磊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那条冰冷的金属走廊里。
面前没有什么防盗门,只有一扇巨大的、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银白色金属闸门。
而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他在接触闸门的一瞬间,脑海中闪过的短短三秒钟的幻觉。
“呼……呼……”
秦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
“指挥官!你刚才怎么了?生命体征一度紊乱!”凯瑞尔紧张地问道。
秦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如铁。
“没事。”
他看着面前这扇真正的大门,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血腥味的冷笑。
“只是回家看了看。现在,该去拜访一下那个乱翻别人记忆的‘房东’了。”
他抬起手,口袋宇宙的力量在掌心汇聚,化作一把无形的巨刃。
“开门!查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