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完祖屋,返回青溪镇后的几日,沈微婉的心始终未能完全平静。那半间老屋破败凄凉的景象,兄嫂留下的不堪痕迹,固然让她心绪难平,但更深沉的,是一种必须去完成的仪式感。
她需要告慰父母。
父母的坟冢具体在何处,她已记不真切,当年被兄嫂匆匆送入赵家时,年纪尚小,后来更是无缘祭扫。但在这赎回来的祖屋里,在她出生的地方,父母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这清除了污秽后的空气里,在那些被擦拭过的梁柱窗棂间。
这一日,天色刚蒙蒙亮,沈微婉便起身了。她没有惊动熟睡的安儿,独自在灶间忙碌。她用新磨的面粉,细细地蒸了一笼白胖的馒头,馒头顶端点了喜庆的红点,如同年节时一般郑重。她又从店里盛了一碟自家腌制的、色泽鲜亮的紫苏腌菜,这是“安食铺”的招牌,也是她能拿出的、带着自家印记的、最“清白”的滋味。最后,她备好了一碗清澈的凉白开。
将这些东西仔细地用干净的布帕包好,放入竹篮中,她才唤醒了安儿。
“安儿,今日我们再回那老屋一趟,去……看看外公外婆。”沈微婉为儿子穿好衣裳,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穆。
安儿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母亲情绪的不同,乖巧地点了点头。
母子二人再次踏上前往破瓦村的路。这一次,沈微婉的脚步比上次更加沉稳,也更加沉重。篮子里简单的祭品,仿佛有着千钧之重。
到了祖屋,推开那扇依旧破旧、却已被她擦拭过门板的木门。屋内空荡,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狼藉。昨日清扫过的地面和墙壁,虽然无法掩盖其本身的贫寒破败,却透出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洁净与秩序感。
沈微婉没有犹豫,径直走到堂屋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壁前。那里空无一物,原本或许供奉过祖先牌位的地方,早已被兄嫂拆卖或丢弃。但在沈微婉心中,这里就是父母灵位所在之处,是这间屋子最核心、最神圣的位置。
她将竹篮放在地上,取出里面用干净陶碗盛放的清水、馒头和那碟紫苏腌菜,一一摆放在墙根前,动作缓慢而庄重。清水居中,象征源洁;馒头在左,寓意饱暖;腌菜在右,是她“清白”立身的见证。祭品简单至极,甚至可称寒酸,却已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最诚挚的供奉。
摆好祭品,沈微婉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和安儿的衣衫。然后,她拉着安儿,面对着那面空白的墙壁,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来。
膝盖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破了连日来所有的克制与坚强。
她还没有开口,泪水便已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身前的尘土里。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痛、委屈、愧疚与思念,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她紧紧地握着安儿的小手,仿佛要从儿子那里汲取一丝力量,头深深地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颤抖。
安儿跪在母亲身边,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泪水吓住了,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他有些无措,只能伸出另一只小手,笨拙地拍着母亲的后背,小脸上写满了担忧,怯生生地唤道:“娘……”
沈微婉感受到儿子的安抚,心头的酸楚更甚。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平复翻腾的情绪,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那空白的墙壁,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终于说出了积压心底多年的话语:
“爹……娘……不孝女……微婉……回来了……”
一句话,耗费了她极大的力气。泪水流得更急。
“女儿……不孝……这么多年……未能……在二老坟前……添一抔土……烧一张纸……”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间艰难挤出,“女儿……没用……让祖产流落外姓之手……让你们……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她的话语被泣声打断,停顿了片刻,才又挣扎着继续:
“但女儿……今日……终于……终于将这屋子……赎回来了……”她说着,将身边的安儿轻轻往前带了带,“这是安儿……你们的外孙……女儿……把他养大了……他很好……很懂事……如今……也在学堂读书了……”
她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的遭遇,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念想,都在这父母“面前”倾吐出来。她没有详细诉说在赵家的苦难,没有提及逃离后的颠沛,也没有渲染经营的艰难,只是反复强调着“赎回来了”、“安儿长大了”、“读书了”这几件她认为最重要、最能告慰先人的事情。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她仰起头,泪水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衣襟,“女儿……没有一直沉沦下去……女儿……带着你们的血脉……又站起来了……这屋子……以后……还是我们沈家的……”
安儿听着母亲泣血的低语,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却也模糊地感知到,母亲是在向从未谋面的外公外婆诉说很重要的事情。他看着母亲满脸的泪水,自己的眼圈也不由得红了,他学着母亲的样子,朝着那面墙,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外……外公,外婆……安儿……和娘来看你们了……”
儿子的这一声呼唤,让沈微婉心中大恸,又倍感慰藉。她将安儿紧紧搂在怀里,母子二人跪在空荡的祖屋堂前,对着无形的先人灵位,无声地流着泪。
过了许久,沈微婉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她松开安儿,用袖子擦干彼此脸上的泪痕,再次整理了一下衣襟,拉着安儿,朝着墙壁,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磕下去,都仿佛是在对过往做一个告别,对先人做一份承诺。
祭品依旧静静地摆放在那里,清水无波,馒头洁白,腌菜色泽深沉。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从破损窗纸透入的风声,轻轻呜咽,像是在回应着这场迟来了太多年的祭奠。
沈微婉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面空墙,眼神里虽然还残留着悲戚,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与坚定。
她拉起安儿的手,轻声道:“安儿,我们跟外公外婆说再见了。”
安儿乖乖点头,跟着母亲,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这间承载了母亲太多泪水与回忆的祖屋。
阳光透过云层,稀薄地洒在院子里,驱散了些许阴霾。沈微婉知道,她终于完成了这件必须做的事。心中的一块大石,仿佛随着那三个响头,真正落了地。前路,似乎也因此而变得更加清晰和轻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