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伊尔关于隐藏麦威尔消息的命令在核心指挥层得到了严格执行,关于麦威尔苏醒的消息被牢牢封锁。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一连数日,雷诺伊尔、狙子、万佰、朴柴犬,乃至新抵达的弗雷德和阿贾克斯,这些联盟的最高层人物,频繁出入位于矿区深处、戒备森严的战地医院,而且每次停留时间都不短。
这种反常的动向,不可能不引起细心的观察者的注意。
玛利亚就是其中之一。
她依旧在矿区后勤部门做着记录物资数据、整理档案的杂活,沉默而坚韧,像一株在岩石缝隙中生长的苔藓。
这天下午,她正在医疗物资仓库隔壁的临时档案室里核对一批新到的绷带和抗生素数量。
仓库与医院有一条内部通道相连,时常有医生或护士过来领取药品。
就在她专注工作时,一阵压低但清晰的交谈声从虚掩的仓库门缝外传来,是两名刚领完药品的医生,他们一边清点着单据,一边讨论着病例。
“……3号监护室那位,脑部代谢异常的情况还是没有改善,甚至有轻微扩大的趋势。”
“是啊,功能性连接持续减弱,记忆巩固是个大问题。昨天测试,他对一周前强行灌输的识别码又模糊了……”
“最麻烦的是情感区域的低活性,完全依靠前额叶的逻辑区在硬撑,这种代偿机制能维持多久?一旦那个‘目标’完成或者受挫,很可能引发连锁性崩溃……”
“嘘……小声点,这里人多眼杂。”
脚步声和交谈声逐渐远去。
玛利亚拿着记录板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档案室里冰冷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钻进她的肺里,带来刺骨的寒意。
3号监护室……脑部代谢异常……记忆巩固……情感区域低活性……依靠逻辑区硬撑……
这些零碎的、专业的词语,像一把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希望”的门,露出了后面残酷的真相。
是麦威尔?他不仅活着,而且……他的大脑受了重伤?记忆和情感都出了问题?
那个在她记忆中永远眼神明亮、内心炽热、会笨拙地安慰她、会坚定地告诉她“等战争结束”的年轻人,现在变成了一台……依靠“逻辑”和“目标”驱动的机器?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扶住冰冷的金属档案架,才勉强没有倒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她一直抱着最微弱的希望,祈祷他能活下来,哪怕重伤,哪怕残疾,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是他……
可现在,偷听到的只言片语,描绘出的却是一个她几乎无法想象的、支离破碎的麦威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做完手头的工作,将记录板交还,然后如同梦游般走出档案室。
矿区的通道依旧昏暗,来往的人员行色匆匆,但这一切在她眼中都失去了色彩和声音。
只有一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盘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她要去问清楚。
她要知道真相。
她不再走向自己那狭小的住处,而是转身,朝着矿区核心指挥区,雷诺伊尔办公室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她的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越走越稳,越走越快。
压抑了太久的担忧、恐惧、以及一丝被隐瞒的愤怒,此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必须知道,麦威尔到底怎么样了。
守在雷诺伊尔办公室外的士兵认识玛利亚,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决绝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没有强行阻拦,只是在她推门前,迅速用内部通讯低声汇报了一句。
玛利亚推开了那扇厚重的、象征着矿区最高权力的门。
雷诺伊尔正站在地图前,与狙子和万佰商讨着什么,听到动静,三人同时转过头。
看到站在门口,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像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玛利亚时,雷诺伊尔心中咯噔一下。
他瞬间明白了。
隐瞒,到此为止了。
“玛利亚……”雷诺伊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他在哪里?”玛利亚直接打断了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异常清晰,“麦威尔,他在哪里?他……到底怎么样了?”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雷诺伊尔,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掩饰。
狙子和万佰对视一眼,默默退到了一旁,将这个艰难的时刻留给了雷诺伊尔。
雷诺伊尔看着玛利亚那双充满了痛苦和质问的眼睛,所有事先准备好的、安抚性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任何谎言在此刻都是残忍的。
他深吸一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指向医院的方向:“他在地下医院,3号监护室。”
他顿了顿,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但无法掩饰其中的艰涩:“他……还活着。我们把他从南方救了回来。但是……玛利亚,你要有心理准备。他受了很重的伤,非常重……尤其是头部。”
玛利亚的身体晃了一下,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让自己倒下。
“带我去见他。”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雷诺伊尔看着她眼中那不容拒绝的决绝,知道无法再阻拦。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对狙子示意了一下,然后率先走向门口。
“跟我来吧。”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错综复杂的矿区通道,走向那座位于地底深处、守卫森严的战地医院。
每一步,对玛利亚来说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她即将面对的,可能是她日夜期盼的奇迹,也可能是……彻底击碎她所有希望的残酷现实。
而病房内的麦威尔,对此一无所知。他刚刚结束了一轮物理治疗,正疲惫地闭着眼睛,脑中却依旧在反复推演着炮兵分散部署的可行性方案。
通往3号监护室的最后一段通道,安静得只能听到心跳和脚步声的回响。
玛利亚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手心因为紧张和恐惧而一片冰凉。
雷诺伊尔在厚重的隔离门前停下,最后一次看向玛利亚,眼神复杂:“玛利亚,记住我说的,做好心理准备。”
玛利亚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门被缓缓推开。
病房内,灯光柔和但恒定,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
麦威尔半靠在床上,身上连接着一些监护仪器的导线,一条薄被盖住了他的下半身。
他手里拿着一份写满数据和符号的纸张,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听到开门声,他有些迟缓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门口。
当他的视线落在玛利亚脸上时,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显得有些空洞和疲惫的眼睛里,没有出现玛利亚期盼中的惊喜、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般的陌生感。
他的目光在玛利亚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扫描一张需要识别的图像,然后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努力调动着记忆库。
玛利亚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沉入了无底的冰窟。
她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他可能重伤虚弱,可能昏迷不醒,甚至可能……但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眼神,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你是……”麦威尔开口了,声音沙哑而平淡,带着一丝不确定。
玛利亚的嘴唇颤抖着,几乎无法发出声音。
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对他来说可能已经陌生的名字:“是我……玛利亚。”
“玛利亚……”麦威尔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火花般稍纵即逝的微光,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茫然的搜索状态。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纸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似乎在借助这个动作帮助思考。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再次抬起头,看向玛利亚,眼神里多了一丝勉强连接起来的、公式化的“确认”。
“玛利亚……对,玛利亚。”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因为记忆模糊而产生的疲惫,“我记得……你。农场……汽车旅馆。”
他说出了几个零碎的关键词,证明他的长期记忆库中确实有她的存在。
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恋人相见的温情。只有一种……仿佛在查阅一份老旧档案般的疏离和确认。
玛利亚看着他那努力回忆却依旧显得空洞的眼神,看着他对自己如此陌生而客气的态度,心碎成了千万片。
那个会笨拙地拥抱她、会在她害怕时轻声安慰她、会坚定地承诺未来的麦威尔,好像真的……不见了。
留在这具躯壳里的,是一个被创伤剥离了大部分情感和亲密记忆的、陌生的灵魂。
巨大的悲伤和失落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几乎要站立不住,身体微微摇晃。
雷诺伊尔在一旁看得揪心,下意识地想上前扶住她。
但玛利亚却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挺直了脊背。
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眼角不受控制溢出的泪水,尽管新的泪水很快又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麦威尔,看着他那张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让她心寒的空白。
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床边,无视了麦威尔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本能的警惕和不适(创伤后和陌生环境下的正常反应),用尽量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说:
“对,是我,玛利亚。”
她顿了顿,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麦威尔似乎对她突然的靠近有些不适,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但他强大的逻辑思维似乎在告诉他,这个人“认识”,并且“没有威胁”。
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纸张,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一点被打断思考的不耐:“还好。就是……有些问题需要想清楚。”
他的反应,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玛利亚的心。
但她没有退缩,也没有像普通女孩那样崩溃哭诉。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贪婪地看着他的侧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连同此刻这令人心碎的状态,一起刻进灵魂深处。
眼前这个人,依旧是麦威尔。是那个她深爱过、并且可能依旧在灵魂深处某个角落爱着的人。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存在过的证明。
他现在病了,伤得更重,迷失在了记忆和情感的迷雾里。
她不能放弃他。
即使他不再记得她,即使他变得陌生,即使陪伴可能充满痛苦和徒劳。
她也要留下来。
她转向雷诺伊尔,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声音虽然哽咽,却异常清晰:“雷诺伊尔,请允许我……留下来照顾他。我可以做任何杂活,记录数据,什么都行。我只想……留在他身边。”
雷诺伊尔看着玛利亚那强忍悲痛却依旧坚定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他明白,玛利亚的留下,对麦威尔目前的“稳定”状态可能是一种不可预测的变量,可能会带来情感上的冲击,甚至可能干扰医生们的治疗。
但看着玛利亚那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这或许是残酷的,但也是人性最后的、微弱的光芒。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会安排。”
玛利亚得到了应允,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缓缓地、几乎是瘫软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她没有再试图和麦威尔说话,只是默默地、贪婪地看着他,仿佛要将过去错失的时间,和未来可能依旧漫长的、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相爱”,都凝聚在这一刻的凝视中。
病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麦威尔偶尔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麦威尔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逻辑世界里,对床边这个为他心碎、并决定坚守的女孩,毫无所觉。
一条无形的、由记忆缺失和情感剥离构筑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玛利亚坐在这条鸿沟的边缘,明知对面的人可能永远无法跨越,却依旧选择了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