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走出养心殿时,天色已经暗下来。风从宫道尽头吹过来,卷起地上的落叶。他没让人打伞,也没叫随从,一路走回阿哥所。
进了书房,他先在灯下站了一会儿。桌上还摊着上午看的《资治通鉴》注本,纸页翻到一半。他没去碰书,而是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本薄册子。封皮是素色布面,没有题字,只有右下角用墨笔画了个小记号——三横一竖,是他自己定的暗记。
这是他这几年私下整理的人脉名录。里面记着常来往的大臣之子、讲学时结识的宗室子弟,还有诗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的文官后代。每个人名后面都有一两句批注:性情如何,家中近况,父亲职位变动的时间,有没有参与过争执或站队。
他翻开前几页,手指停在陈之培和李承泽的名字上。这两人最近走得近,家里又都在漕运上有利益牵连。但他知道,他们背后的大人早就互不信任。这种裂痕能用。
他又往后翻,目光落在张廷璐的名字上。此人父兄皆在礼部任职,家族与兵部周员外郎家素有嫌隙。去年冬至宴上,两家因席位高低争执过。清悦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事后还提了一句:“张家人记仇。”
胤禛把这一页折了个角。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叩声。安蓉的声音很低:“四阿哥,主子来了。”
门开后,清悦走进来。她没穿正式宫装,只披了件深青色斗篷,头上簪子也换了普通的银钗。她看了眼桌上的册子,没问是什么,只说:“你动作很快。”
胤禛合上册子,“皇上准我往来交际,这是机会。”
清悦点头,在他对面坐下。“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信。你现在要找的,不是朋友,是跟周家不对付的人。”
“我知道。”胤禛把张廷璐那页打开,“张家和周家有旧怨。”
“不止这个。”清悦伸手点了点名字旁的批注,“你还得看他在不在京,家里有没有被盯上,最近有没有异常调动。这些事,光靠你记得不够。”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上面列着几户人家的名字,每户后面都有简短说明。有的写着“父调辽东未行”,有的写“宅院半月无车马出入”。
“这是我让安蓉查的。”她说,“这几家里,至少有三家跟周家明里暗里争过利。但他们愿不愿出头,还得试探。”
胤禛看着名单,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几个人平日的言行。有些人爱说话,有些沉默,有的喜欢借诗讽政,有的只谈风月。
“我可以约他们诗会。”他说,“就说最近读了几篇古文,想一起论一论。”
“可以。”清悦说,“但别急着提事。先听他们说什么。要是家里议事频繁,自然会露出口风。”
胤禛想了想,“如果有人提到兵马调动呢?”
“那就记下来,别接话。”清悦盯着他,“你现在的身份,是皇子,不是查案的官。话说多了,反而引人怀疑。”
两人又逐个看过名单,圈出三个最可能接触的目标。一个是张廷璐,一个是户部侍郎之子王栐,还有一个是翰林院编修的儿子徐晋。这三人近期都没有离京记录,家中也没有与兵部往来迹象。
“就从这三人开始。”清悦收起纸张,“你写帖子时,语气要平常。就说近日得了一本好书,想请几位同好一起赏读。地点选在园子里,别在屋里关着门。”
胤禛应下。
清悦起身要走,忽然停下。“还有一件事。你递出去的每一封信,都要留底。安蓉会派人收走副本,存进密匣。万一哪天出了问题,我们能知道是从哪里漏的消息。”
胤禛点头。“我明白。”
清悦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话不说尽,情不显形。你只需要问一句‘近来家中议事可频’,就够了。别的,让他们自己说。”
门关上后,胤禛坐回桌前。他吹了吹灯芯,重新点亮一盏新烛。然后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开始写邀帖。
第一封是给张廷璐的。他写了两句关于《资治通鉴》的疑问,再提园中桂花开了,不如明日午后共赏,顺便讨论几句读书心得。语气随意,像平常聚会。
写完后他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半句涉及政事,也没有任何紧迫感。这才放下笔,将信纸折好,放进一个普通信封。
他把三封信都写完,放在一边晾干。然后打开那个布面册子,在张廷璐、王栐、徐晋的名字上各画了一个圈。圈很轻,几乎看不出痕迹。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经是戌时三刻。
胤禛起身走到柜前,拿出一个小木匣。匣子上了锁,钥匙藏在书架第三层的一本书里。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叠空白纸条和一支削好的细炭笔。这是清悦给他的应急联络工具,一旦有紧急消息,就用炭笔写在纸上,烧掉不留灰。
他把今晚写的三封邀帖底稿放进去,再盖上盖子。
坐回桌前,他盯着那三封写好的信。火光照在信封口,映出一点微红。
明天下午,张廷璐就会收到这封信。
他会来吗?
胤禛伸手摸了摸信封边缘,指尖碰到一丝粗糙的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