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蓉把湿角的纸包递到桌上,清悦没急着打开。她先吹了吹烛芯,火光跳了一下,映在胤禛脸上。他抬头看她,手还按在刚才画线的素笺上。
“北七带回来的?”胤禛问。
清悦点头,用指甲挑开纸包边缘。里面是三页薄纸,字迹淡黄,像是用米汤写的,干了之后才显出痕迹。她一张张摊开,和桌上的素笺并排摆好。
第一张写着:七月十六,窑厂后墙挖出旧砖两车,运往西直门外某宅;第二张:七月十九,南苑茶棚夜间有水车进出三次,次日棚内无人;第三张最短,只有两句——永寿宫西侧廊下地砖松动,七月二十二夜曾掀开半刻。
胤禛盯着看了半天,伸手把三页纸按时间顺序重新排列。他拿起笔,在自己本子上加了三条新线。
“旧砖不是修墙用的。”他说,“是有人从地下往外运东西。运完再把空洞填上,换新砖盖住。”
清悦没说话,只是把永寿宫炭薪报表推过去。上面记着,七月二十二那晚,永寿宫烧了二十三斤炭,比平时多出近一倍。
胤禛抬头,“那天风不大,不该烧这么多。”
“对。”清悦说,“烧炭不是为了取暖。是为了通风。地下有人干活,闷得慌,得排烟。”
胤禛呼吸重了些。他翻回自己的本子,把“烧炭”和“地砖松动”连起来,又接上“旧砖运出”。三条线汇成一个圈。
“他们挖地道。”他说,“从永寿宫通到外面,再绕到西直门附近。那边是兵部周员外郎家的私宅。”
清悦点了下头,“你接着想,光挖地道不够。人怎么进宫?东西怎么送出去?总不能天天抬两车砖走正门。”
胤禛皱眉。他回头看北七带回的情报,目光停在“水车”两个字上。
“水车是掩护。”他说,“白天运水进去,晚上把人藏在车里带出来。或者反过来,把兵器藏在水箱底下,混进宫里。”
清悦伸手,把他本子上“驿马通行无公文”那一行圈了出来。
“丰台参将来了两次,都是走西北驿道。可兵部没有调令存档。他们用的是暗令,靠人传话。”
胤禛猛地反应过来,“所以南苑茶棚才是中转站。送信的、送货的、送人的,都在那儿碰头。现在张禄被调走,联络断了,他们只能改方式。”
清悦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组日期。她递给胤禛。
“这是红灯笼出现的时间。你看看规律。”
胤禛接过,一行行往下读。七月十一亮一次,十三灭;十七亮,十九灭;二十二亮,二十四灭。每次亮灯前后,都有旧砖或水车的记录。
“每五天一次。”他说,“间隔差不多。”
清悦摇头,“不是五天。你看中间空档。十一到十七隔六天,十七到二十二隔五天。时间在变。”
胤禛重新算。他发现每次亮灯前,都有一天永寿宫炭用量突增。而亮灯之后,窑厂就会运出旧砖。
“信号不是靠时间。”他突然说,“是靠事。烧完炭,就代表地下干完了活。亮灯是告诉外面的人——可以动手了。”
清悦终于开口:“那你再看这个。”
她把退款单拿出来。之前查出假账的那一张。上面有个不起眼的墨点,在“七”字右下角。
“这单子是周宅送来的。说是采买木材多付了银子,要退十两。可木材根本没送到宫里。假单子是用来传消息的。”
胤禛凑近看,“墨点?”
“不是随便画的。”清悦说,“我让安蓉查过,这种墨水只有兵部文书房专用。周员外郎经手的公文,都有同样的墨色。”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翻回自己画的图。他把“红灯笼”“烧炭”“运砖”“水车”全连在一起,最后指向“退款单”。
“他们在用不同方式传同一条命令。”他说,“怕被人抓到一个,就断了线。所以同时走四条路——明面走账目,暗地用灯火,夜里靠运货,宫里靠烧炭。”
清悦看着他,“你现在看出什么了?”
“这不是几个人偷偷摸摸做事。”胤禛声音低下来,“是有规矩,有步骤,有备用方案。像……像排兵布阵一样。”
清悦点头,“说明背后主事的人懂军事。而且能调动兵部、内务府、窑厂、驿道,甚至宫里的太监和嬷嬷。这不是一个周员外郎能做到的。”
胤禛抬头,“那会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清悦说,“但我们可以确定一点——他们已经在宫里布了至少三个月。每一步都算好了时间,等秋狝换防那天动手。”
胤禛手指敲着桌子,“那我们不能再等了。得告诉皇上。”
清悦摇头,“不行。”
“为什么?”胤禛急了,“证据够多了!地道、假账、密信、兵部暗令,哪一条都能查下去!”
“正因为够多,才不能动。”清悦压低声音,“我们现在手里这些,全是碎片。谁写的信?谁挖的洞?谁在指挥?都不知道。只要我们一动,对方立刻收网,所有线索全断。”
胤禛咬牙,“可要是他们先动手呢?京营守备换了人,城门被控制,到时候连报信的人都没有!”
清悦盯着他,“你知道蜘蛛怎么捉虫吗?”
胤禛一愣。
“它不急。它先把网织好,等虫子撞上来。哪怕只碰到一根丝,它也知道在哪下手。我们现在就是那只蜘蛛。网还没织完,不能收丝。”
胤禛喘了口气,没说话。
清悦指着桌上的图,“你还记得我让你找第四条线吗?”
胤禛点头。
“前三条我们都摸清了。朝局有人想换防务,后宫有人掩护施工,外联有人传递消息。可还缺一条——这些人怎么保证宫里没人发现?那么多炭、那么多砖、那么多人进进出出,总有宫女太监看见吧?”
胤禛想了想,“可能是收买了人?”
“不止。”清悦说,“收买一个人容易,收买一群口风紧的人难。他们一定有个办法,能让看到的人闭嘴,或者干脆看不见。”
胤禛眼睛亮了一下,“是不是……信息被拦下了?比如各宫的巡更记录、物料登记,都被改过?”
清悦缓缓点头,“所以第四条线,是宫里的‘眼’。谁在管这些记录?谁能在皇上眼皮底下藏住动静?”
胤禛立刻翻出前几天的轮值表。他顺着看下去,手指停在一处。
“戌时到子时的巡查换了人。”他说,“原来的老宫人被调走了,换成新人。而这段时间,正好是烧炭最多的时候。”
清悦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纸。是这几日各宫炭薪用量的汇总。她用红笔圈出三个名字:永寿宫、延禧宫、咸福宫。
“这三个地方,最近炭用量都反常。可只有永寿宫被记了‘查’字。其他两个,记录干干净净。”
胤禛明白了,“有人在帮他们抹痕迹。每晚巡查走过场,登记做假账,出了事也查不到源头。”
清悦把纸推到他面前,“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找皇上告状,赌一把能不能震住幕后的人;二是继续盯这条线,找到那个替他们擦屁股的人,顺着他往上爬。”
胤禛低头看着图。纸上四条线已经画出来了,交叉处一片空白。
他知道答案。
“我跟你一起等。”他说,“但得加一道保险。”
清悦挑眉。
“让安蓉每天抄一份原始记录,藏起来。”胤禛说,“万一哪天账本被改,我们还有底牌。”
清悦看了他很久,终于伸手,把最后一支蜡烛移到桌中央。
火光照满整张图。四条线交织成网,中心仍是一片空白。
胤禛拿起笔,蘸了墨,在空白处写下三个字:
抓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