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用了十九斤炭,比昨天多三斤。清悦提笔在报表旁写下“查”字,墨迹未干,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被推开,胤禛走了进来。他没让人通传,靴底沾着外面的尘土,在地上留下两道浅印。他站定在桌前,声音低却清楚:“额娘,我不能一直看着你一个人扛。”
清悦抬头看他。烛光落在他脸上,眉骨投下一小片暗影。她没说话,把报表推到一边,倒了杯茶放在桌上。
胤禛站着没动。“我知道你在查周员外郎的事。南苑断了联络,张禄被调走,永寿宫换炭盆,这些都不是小事。你每天熬夜理线索,安蓉来回跑腿,连讲学房的日程都改了。我不是小孩子了,经筵上能讲赋税沿革,也能看懂边镇虚耗的账目。现在出了事,我怎么能装不知道?”
清悦手指敲了下桌面。“你说你知道,那你告诉我,这事最险在哪?”
胤禛皱眉,思索片刻才开口:“不是查不出,是不能明查。你是后宫嫔妃,追驿马记录、盯朝臣往来,一旦被人反告越权,皇上也保不住你。而且……幕后的人还没露脸,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清悦盯着他看了很久。她拿起一张空白纸,用茶水在上面画了三条线。
“这是朝局。”她指第一条,“有人想借秋狝换防的时候动京畿守备。”
“这是后宫。”她点第二条,“宜妃撤熏香,永寿宫多用炭,都是掩人耳目的动作。”
“这是外联。”她划第三条,“丰台参将、窑厂旧砖、南苑茶棚,表面不相干,其实都在一条线上。”
她问:“你觉得哪一条最要命?”
胤禛走近一步,看着那三条线。“都不行单独破。可要是这三条线其实是同一个人在牵,那就不是贪财谋利,是冲着兵权来的。”
清悦终于点头。“既然知道是冲兵权,你还敢掺和?”
“正因为知道,我才不能躲。”胤禛声音沉下来,“我是阿哥,生在这宫里,长在这宫里。你教我看实政,教我别信虚礼,现在真有事了,我躲回书房背书去?那我这些年学的算什么?”
清悦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天色灰暗,风卷着落叶扫过台阶。她背对着胤禛说:“你要参与,可以。但得按我的规矩来。”
胤禛立刻应声:“您说。”
“第一,你不准出门找任何人,不准私下见陈之培、李承泽,更不准打听周宅的事。”
“第二,所有消息只从我这里听,不准自己追线索。”
“第三,我说停就停,你说再多也没用。”
她转过身。“能做到,你就留下。做不到,现在就走回阿哥所,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胤禛站直了。“我能。”
清悦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薄册子,封皮没有字。她翻开,撕下一页空白纸,铺在桌上。
“我不让你碰人,也不让你做事。你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看。”
她把册子递过去。“这是时间线,我把名字和地点都抹了,只留日期和事件。你拿这个,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换你来做这件事,你会选什么时候动手?”
胤禛接过册子,坐到案前。他从头看起,手指顺着一行行记录往下移。七月中旬驿马通行异常,七月十三到十七非官方调马记录中断,六天前拉走两车旧砖,昨晚周宅后门出现红灯笼。
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最后停在七月二十八那天。
“秋狝前两天。”他说,“换防令刚发,新班还没接岗,老班已经松懈。这时候调粮、换人、走马,最容易混进去。等发现不对,人早就出城了。”
清悦看着他。“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胤禛抬头。“那接下来呢?要不要报给皇上?”
“不能报。”清悦摇头,“我们现在只有推测,没有证据。皇上信我,可我要拿一张抹了名字的纸说有人要动兵权,他要么不信,要么震怒。一旦逼得太紧,对方提前动手,反而坏事。”
“那怎么办?”
“等。”她说,“等他们再动一次。只要再露一次头,就能顺藤摸瓜。”
胤禛沉默了一会。“那我能做什么?”
清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素笺,上面写着几条短句。她把纸推到他面前。
“红灯笼进出。”
“窑厂买旧砖。”
“永寿宫多用炭。”
“西北驿马无公文。”
“这些看起来是小事,可串起来就不一样了。”她说,“你把这些事重新排一遍顺序,看看能不能找出规律。比如,哪件事先发生,哪件事跟着来,谁在配合谁。”
胤禛伸手去拿纸。指尖碰到纸角时,清悦突然按住他的手。
“记住,这不是做功课。”她说,“这是玩命。你每猜对一步,就离真相近一步。可你也可能引火烧身。要是怕了,现在还来得及退出。”
胤禛没抽手。“我不退。”
清悦松开手。
胤禛把素笺平铺在桌上,从袖中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开始记。他先写时间,再标事件,然后用线连起来。画到一半,他忽然抬头。
“旧砖是用来藏东西的吧?两车不够修墙,但够埋一口箱子。如果里面是兵器或火药,运进去就得避开巡夜。永寿宫多烧炭,可能是为了挖地窖取暖,也可能是掩盖地下动静。”
清悦没说话,只是给他添了盏灯。
胤禛继续写。他越理越清楚,语气也变了。“红灯笼是信号。第一次亮,代表人到了;第二次灭,代表事办完。南苑茶棚断了联络,说明中间人被抓或跑了。现在他们得换方式,可一时找不到新人,所以停了几天。”
他说完,抬头看清悦。“这些人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布好了局。周员外郎是明面,后面还有更大的人。他敢让参将进京,说明手里有凭据,或者有承诺。”
清悦轻轻点了下头。
胤禛呼吸重了些。“我现在看到的,不是几个太监偷药渣,也不是哪个宫妃多烧了炭。这是有人要在京城里动手,而且快了。”
清悦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她看着纸上那些线,那些字,那些被连起来的点。
“以前我教你读《贞观政要》,是让你明白治国不在口号。”她说,“现在你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治国。”
胤禛抬起头,眼睛亮着。“那下一步呢?”
清悦正要开口,门外传来轻叩声。安蓉的声音很低:“主子,北七回来了。”
清悦看了胤禛一眼。“你刚才说对了一半。可真正难的,不是看出他们在干什么,而是等他们自己走错一步。”
她转身走向门口。“你留在这里,把这张纸再理一遍。所有关联,全部标出来。等我回来,我要看你能不能说出第四条线。”
胤禛低头看着桌上的素笺。烛光映在纸上,他拿起笔,重新开始画线。
清悦拉开门,安蓉站在外面,手里捏着一个湿了角的纸包。
她接过纸包,没打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脚步很轻。
胤禛还在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
清悦站在案边,看着儿子的背影。
窗外天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