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澜站在聚光灯下,背后是福利院斑驳的旧墙影像。
这里曾是她的起点,如今是她终结谎言的舞台。
镜头冷酷地逼近,像一枚审视灵魂的探针。
“我叫许文澜,但我真正的名字,是赵小雨。”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而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台下,声浪团队的工作人员屏住了呼吸。
这是“千人千声”计划的第一位录制者,一位以铁腕和优雅着称的文化界名人。
没人想到,她的开场白竟是如此石破天惊。
她平静地叙述着,像在解剖一具与自己无关的尸体。
如何从孤儿院被领养,如何拼命学习掩盖口音,如何恐惧自己“赵小雨”的身份会成为上流社会圈子的笑柄。
她坦陈,为了保住“许文澜”的光环,她曾利用手中的权力,将一位同样出身底层却才华横溢的年轻导演排挤出局,只因对方无意中得知了她的过去。
“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祈求谁的原谅。”许文澜的目光穿透镜头,仿佛在与无数个躲在阴影里的“赵小雨”对话,“我只是想告诉每一个曾经或正在觉得自己‘不够好’的人:你的伤疤,你的恐惧,你的不完美,都有被看见、被听见的权利。你不必完美,才配被爱,更不必完美,才配被听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录制现场一片死寂。
几秒后,雷鸣般的掌声自发地从每一个角落响起。
控制台后,那位跟了三代导演、骂遍半个影视圈的倔老头张工,罕见地摘下戴了半辈子的监听耳机,对着台上那个瘦削却挺拔的身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什么也没说,但眼中闪烁的,是超越了专业认可的,一种名为“敬意”的光。
然而,就在公民叙事中心开幕前夜,一场风暴毫无征兆地袭来。
市广电局的一通电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电话那头的声音客气而冰冷:“苏总,非常抱歉地通知您,出于‘技术安全’的考量,明晚‘千人千声’活动的同步直播信号,禁止接入任何公共网络端口。”
“技术安全?”苏霓的助理小陈差点跳起来,“这是什么理由!我们所有的设备和流程都经过了三轮审查!”
苏霓却异常冷静,她只问了一句:“是建议,还是命令?”
对方沉默了片刻,吐出两个字:“命令。”
电话挂断,整个指挥中心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这意味着,他们精心策划的全城同步直播,这场旨在让无数普通人被看见的盛大发声,将在最后一刻被扼杀在摇篮里。
所有的努力,四万多人的期待,都将化为泡影。
“苏总,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去找高书记?或者联系媒体?”小陈急得满头是汗。
苏霓抬起眼,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此刻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没有去碰那部能直通高层的红色电话,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愤怒或沮丧。
“争辩,是最浪费时间的行为。”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嘈杂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通知下去,启动b方案。”
团队成员们愣住了。b方案?他们有过b方案吗?
下一秒,所有人都明白了。
只见苏霓走到巨大的城市地图前,拿起红色的马克笔,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魄力在上面画出一个又一个圈。
“技术团队,立刻将一千段视频分批次、高强度加密,刻录成dVd光盘,目标数量一千五百套。物流团队,联系我们之前储备的所有志愿者车队,按照地图上的区域划分,连夜将光盘和便携式播放器分发到全城一百二十三个社区文化站、四十二个工人俱乐部、以及名单上所有的乡村小学阅览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附上最简单的操作指南,只有一句话:插电即播,无需网络,无需审批。既然他们不让我们上‘网’,那我们就用最原始的方式,钻进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承安发来的消息:“搞定。”
就在广电局的禁令文件还在走流程时,陆承安已经带领律师团队向市中级法院递交了紧急申请。
理由铿锵有力:“公民文化传播权受宪法保护,行政部门以模糊不清的‘技术安全’为由进行干预,程序违法,应立即中止。”一份由百名法学专家联合签署的意见书,如同一颗重磅炸弹,让法院在凌晨时分便火速通过了紧急禁制令,成功冻结了那道扼杀直播的行政命令。
这是一场完美的组合拳。
苏霓用最“原始”的物理手段釜底抽薪,陆承安则用最“现代”的法律武器正面强攻。
当官僚体系还在为如何应对那份禁制令而焦头烂额时,苏霓的“信使”们已经骑着摩托车,载着一箱箱刻录好的“人民的声音”,消失在城市的夜色深处。
零点整,没有盛大的倒计时,没有主持人的华丽辞藻。
在寂静的纺织厂大礼堂,屏幕上,一位同样是下岗女工的大姐正在讲述自己如何从摆地摊卖袜子,到开起一家小小的服装店。
看着那双和自己一样布满老茧的手,台下,一位中年妇女捂着嘴,压抑了半辈子的泪水汹涌而出。
在拥挤的城中村出租屋里,一对年轻的外来务工夫妻搂着熟睡的孩子,借着邻居家的投影,看着一位老乡用浓重的方言回忆早已变了模样的故乡小河。
男人沉默着,眼圈却红了,他轻轻拍着妻子的背,仿佛在说:“我们不孤单。”
在市郊的养老院,电视机前,一位参加过战争的老人看到画面里另一位老兵颤颤巍巍地举手敬礼时,他也挣扎着从轮椅上撑起半个身子,举起枯瘦的、不断抖动的右臂,回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赵小芸带队在全城各处巡拍现场反应,她惊喜地发现,在许多播放点,人们自发地拉起了用床单和红漆写的横幅,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我们的故事,我们自己讲!”
主会场,公民叙事中心内,高书记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抵达。
他没有坐在预留的贵宾席,而是和普通观众一起,站在后排,完整地看完了这场没有主持人、没有领导致辞、只有一千张面孔和一千种人生的“千人讲述”。
灯光亮起,掌声经久不息。
高书记穿过人群,走到苏霓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激动。
“好,好啊!”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颤抖,“三十年前,我们提出‘解放思想’,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句口号。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解放。真正的解放,就是让每一个想说话的人,都能堂堂正正地开口!”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用洪亮的声音当场宣布:“我决定,从明年起,将每年的这一周,定为本市法定的‘公民叙事周’!”
散场后,喧嚣褪去,苏霓独自一人登上“记忆之厅”的顶层露台。
夜风微凉,吹拂着她的长发。
手机震动,是陆承安发来的新闻截图——央视《新闻周刊》的专题报道,标题是《谁在书写这个时代?
》,评论员文章的结语掷地有声:“当人民开始亲口讲述自己的历史,改革才真正拥有了脉搏与温度。”
她收起手机,望向脚下这座被无数灯火点亮的城市。
远处,新建工地的巨幅标语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春天的故事,由千万人共同书写。”
而在她看不见的档案库深处,老张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卷记录着开幕夜全景的胶片封存入库。
他拿起笔,在标签上郑重地写下——编号:Yx999。
备注:她说“开始”那天,全世界都静了。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一场完美的胜利,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三天后,苏霓的办公室。
阳光正好,桌上的绿植生机勃勃。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直到前台送来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牛皮纸文件袋。
它不厚,却有一种异样的沉重感。
没有邮票,没有快递单,仿佛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
苏霓撕开封口,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和一枚用红绳穿着的、冰冷的黄铜钥匙。
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骤然收缩。
照片的背面,是用钢笔写下的一行隽秀而诡异的字:
“你打开了所有人的声音,现在,来听听唯一被你遗忘的那个。”
而那枚钥匙的顶端,赫然刻着一个地址——那正是三十年前,她父亲苏启铭失踪前,最后出现过的秘密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