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再是冰冷的钢筋与水泥,而是一具正在被注入灵魂的骨骼,一个即将为无数沉默的声音提供庇护的殿堂。
苏霓的目光穿透施工的尘埃,仿佛已经看到了它落成后的模样——公民叙事中心,一个属于人民的记忆方舟。
施工已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旧楼的礼堂正在被改造成一个极具未来感的沉浸式口述剧场。
项目经理拿着最终版设计图,向苏霓确认最后的细节。
“苏总,舞台背景是采用传统的幕布,还是全息投影?”
苏霓的指尖在图纸上轻轻一点,落在了舞台最中央的位置。
“都不是。”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在这里,给我嵌入一块巨型实时数据屏。”
项目经理一愣,连旁边的赵小芸都凑了过来,满脸不解。
“数据屏?”赵小芸追问,“放什么?”
“放所有人都想看,却又看不到的东西。”苏霓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滚动播放当前全国民间影像备案的申请通过率、主要驳回理由的词云分布、申诉成功率……所有能公开的后台数据,都给我亮出来。”
赵小芸的脸色瞬间变了,她一把将苏霓拉到旁边,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焦虑:“疯了!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不等于把巴掌直接扇到主管部门的脸上吗?他们会撕了我们的!”
“不。”苏霓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坚定如铁,直视着赵小芸惊恐的眼睛,“这不是打脸,这是递镜子。我们是在告诉他们——透明本身,就是最好的审查。与其让他们在暗箱里胡乱猜测民众的底线,不如让他们亲眼看看,那些被压抑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锐利:“我们怕的,从来都不是审查本身,而是不透明的审查。”
赵小芸被这番话震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她看着苏霓,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早已不是那个在电视台谨小慎微的主持人,而是一个手握刻刀,准备在时代幕布上雕刻新规则的匠人。
几乎在同一时刻,城市的另一端,许文澜走进了民政服务大厅。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打印机工作的嗡嗡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循规蹈矩。
她取了号,平静地坐在等候区,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姓名变更申请表。
轮到她时,她将表格递进窗口。
工作人员是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她熟练地扫过表格,目光却在“曾用名”一栏停住了。
那里工整地写着“许文澜”三个字。
而在它的旁边,还有一行极小的、却力透纸背的加注:“此名为我亲手构筑的牢笼,今自愿拆除。”
工作人员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抬起头,迟疑地看着许文澜:“女士,这种个人化的备注,按照规定是不能录入档案的。”
“我知道。”许文澜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那就把它记在我的个人情况说明材料里,作为附件。我需要它被记录下来。”
她的坚持让工作人员有些为难,但那双眼睛里的决绝,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最终,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在另一张附表上,一字不差地誊抄了那行小字。
当崭新的身份文件递到手中时,许文澜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走出服务大厅,刺眼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得让她想哭。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给苏霓发去了一条短信。
“我终于敢在官方文件上,写下一个真实的名字。”
收到短信时,苏霓正在策划下一步行动。
许文澜的勇气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她脑中的一个念头。
她立刻拨通了老张的电话。
“老张,帮我个忙,我要启动‘审查回声计划’。”
这个计划大胆得近乎挑衅:邀请那些曾经被驳回作品的创作者,重返当年他们作品被宣判“死刑”的单位,在同一间会议室,用同一套设备,重播他们的心血之作。
第一站,苏霓选在了市电视台那间尘封已久的老审片室。
十年前,她就是在这里,因为一个临时顶班的机会,被审片组长劈头盖脸地训斥“不懂分寸”。
那间屋子,是她职业生涯耻辱的起点,今天,她要将它变成光荣的祭台。
审片室里弥漫着旧磁带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墙上,“政治意识、大局意识”的挂图还未拆下,字迹已经微微泛黄。
苏霓让老张架起了十年前那台老旧的松下录像机,嗡地一声,机器开始运转。
她没有播放完整的《潮起》,而是只截取了其中一个片段。
当镜头扫过墙上那张一模一样的挂图时,苏霓按下了暂停,一段画外音突兀地响起,那是她通过技术手段提取的、当年审片组长的录音:
“……想法是好的,但是太尖锐了!不适合现在这个舆论环境播出!年轻人,不要总想着搞个大新闻,要考虑影响!”
冰冷的声音在死寂的审片室里回荡,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时间的脸颊上。
现场邀请了六位作品曾在这里被“枪毙”的独立创作者。
他们有的是头发花白的退休教授,有的是满腔热血的青年导演。
当苏霓示意他们可以播放自己的作品时,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一位拍摄小镇变迁史的老教授,伸出手,指尖在播放键上空悬停了许久,颤抖着,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另一位年轻的女孩,则别过头,眼圈瞬间红了。
那台冰冷的机器,是他们共同的噩梦。
终于,一个中年男人站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按下了播放键。
屏幕亮起,一部关于农民工子弟学校的纪录片开始放映。
镜头里,孩子们的笑脸纯真得让人心碎,他们的教室简陋得令人窒息。
画面粗糙,收音甚至带着杂音,但那份扑面而来的真实感,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放映到一半,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男人突然站起身,脸色苍白地快步离席,仿佛再也无法承受。
他曾是当年审片组的一员。
半小时后,一个电视台的年轻职员悄悄找到苏霓,递给她一封没有署名的手写信。
信纸上,字迹潦草而用力:“对不起。当年给那部片子签下‘影响社会稳定’的意见时,我撒了谎。我不是觉得它会影响稳定,我只是害怕万一出了事,会影响我自己的饭碗。我沉默了太久,今天,我不想再沉默了。”
苏霓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
回到中心后,她把它放进了一个特制的展柜,安放在未来“记忆之厅”最显眼的位置。
展柜的铭牌上,她亲手写下标题:《沉默者的忏悔书》。
这件事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陆承安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契机,借势推动了一项《民间创作权益保障指引》的地方试点方案。
方案的核心内容直指要害:明确要求所有驳回决定,都必须附上详细、具体的法律法规依据,并向创作者开放第三方独立复核通道。
在为此召开的立法听证会上,面对一些保守派的质疑,陆承安的声音铿锵有力:“过去,我们建造高墙,是害怕声音太多、太杂,会乱。但现在我们必须明白,比混乱更可怕的,是死寂。我们不需要害怕声音多,我们要学会的,是听清楚每一声都来自哪里,为何而来。”
会后,走廊里,陆承安叫住了正要离开的苏霓。
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欣赏与郑重:“苏霓,你做的,早就不只是媒体了。你是在用记忆和影像,重建一种被我们遗忘已久的,说话的秩序。”
当晚,喧嚣散尽。苏霓独自一人,再次回到了那间老审片室。
她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打开了角落里一台早已废弃的录像带播放器。
她从包里拿出一盘全新的、空白的磁带,塞了进去,按下了录制键。
镜头前,幽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
她对着那颗小小的、红色的录制指示灯,轻声开口,仿佛在对一个跨越了十年的幽灵说话。
“我是苏霓。十年前,你们站在这里,说我‘资历不够,不懂分寸’。今天,我回来,补交我的第一份主持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稿纸,一字一句,清晰而沉稳地念出了十年前为《潮起》特别版块准备,却最终未能播出的开场词。
那段关于城市记忆与个体尊严的文字,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拥有了迟到的生命。
念完,她平静地按下停止键,弹出磁带。
她拿出一张白色的标签,用记号笔在上面写下编号:Yx000。
影像,零号。一切的开端。
她将这盘磁带郑重地放在审片室的片架上,就在那些被尘封的“禁片”旁边。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而在门外,一直默默等候的老张,悄无声息地举起相机,拍下了她离去的背影。
灯光渐暗,整个审片室陷入黑暗,唯有那个架子上,那盘崭新的磁带在微光中反射出一点点亮光,像一枚刚刚埋进历史土壤里的种子,静待破土。
就在苏霓走出电视台大楼,夜风拂面的那一刻,她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
是赵小芸打来的,电话一接通,背景音是无数键盘敲击和电话铃声交织的嘈杂。
“苏霓!你快看后台!”赵小芸的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无法压抑的狂喜,“我们的预约申请通道……刚刚被挤爆了!不是几百,不是几千……是……是看不见尽头的雪崩!”
苏霓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公民叙事中心那座在夜色中愈发清晰的轮廓。
她没有丝毫意外,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
回声,只是序曲。
现在,真正的合唱,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