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最要紧的一步,皇后疲惫地坐回凤座,目光再次落到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的素练身上。
那眼神,再无半分主仆情分,只剩下看一件需要被清理的秽物般的冰冷。
“来人。”皇后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素练身染恶疾,神思昏聩,已不堪驱使。念其侍奉多年,着即送回富察府邸,交由其家人……好生照料。”
“照料”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立刻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无声地走进来,如同拖拽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架起瘫软无声、眼神彻底死寂的素练,毫不留情地向外拖去。
素练没有挣扎,没有哭喊,仿佛所有的生气都随着那封密信一同被抽离。
只有被拖过门槛时,她头上那支曾经象征着体面的银簪,“叮当”一声掉落在地,在冰冷的地砖上滚了几圈,最终寂然不动。
高曦月看着素练消失的方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知道,这个“送回富察府”,远比乱棍打死更残酷。
富察氏的家法……绝不会让一个背叛主子的奴才,死得那么痛快。
“曦月,”皇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高曦月连忙回神。
皇后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安抚性的笑容,指了指旁边宫女捧着的托盘:“今日你也受惊了。这些,是本宫的一点心意,给你压惊。”托盘上是一些上好的锦缎和首饰。
高曦月正要谢恩,却见皇后亲自从自己腕上褪下了一对通体翠绿、水头极足、毫无瑕疵的翡翠玉镯。
那玉镯温润通透,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华美的光泽,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皇后拉过高曦月的手,不由分说,便将那对翡翠玉镯套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
那冰凉的触感让高曦月微微一颤。
紧接着,皇后又极其自然地将高曦月原本戴着的那对赤金嵌红宝的镯子,轻轻褪了下来。
“这旧镯子,样式有些过时了,配不上你。”皇后将那双带着零陵香异味的镯子随意丢回托盘,仿佛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意,“这对翡翠是本宫心爱之物,今日赠你,愿你我姐妹,情谊……如这翡翠般,温润长久。”
高曦月低头看着腕上那对剔透无暇、翠色欲滴的新镯子,再看看托盘里那对黯然失色的旧镯,心中慰藉。
她连忙屈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臣妾……谢皇后娘娘厚赐!娘娘待臣妾之心,臣妾……铭感五内!定当谨记娘娘教诲!”
“嗯。”皇后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好生歇着。记住本宫的话,风波未平,静待时机。”
“是,臣妾告退。”高曦月深深一福,带着满心的震撼和那对沉甸甸的翡翠玉镯,退出了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坤宁宫正殿。
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合拢。
皇后独自坐在空旷的凤座上,殿内烛火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她缓缓抬起手,抚上依旧隐隐作痛的心口,指尖冰凉。
素练被拖走时那死寂的眼神,金玉妍那张看似温婉恭顺的脸,还有高曦月腕上那对翠得刺眼的镯子……在她眼前交叠晃动。
素练这颗毒瘤被连根拔起,悄无声息地“送”回了富察府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富察马齐夫人雷霆手段的“照料”下,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坤宁宫内外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清洗,皇后富察琅华强撑着疲惫与心伤,如同修复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威仪。
前朝后宫,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刚刚经历嫡子生死劫、又陡然沉寂下来的风暴中心,暗流涌动。
...
太后钮祜禄氏,这位深谙平衡之道的后宫真正掌舵者,敏锐地嗅到了权力格局微妙变化的契机。
玫贵人白蕊姬,那个曾因诞下“怪胎”而彻底失宠、形同废人的棋子,已彻底失去了价值。
是时候,推出新的、更鲜亮也更易掌控的筹码了。
一场精心筹备的宫宴,在御花园临水的敞轩中铺陈开来。
皇帝弘历高坐主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贵妃高曦月,想要重新夺回帝心。
她精心策划了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试图用漫天华彩点燃皇帝的兴致。
当第一簇绚丽的火树银花呼啸着冲上墨蓝的夜空,炸开漫天流金时,整个御花园都笼罩在一片惊叹与迷醉之中。
进忠侍立在皇帝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石青蟒袍沉静如水。
那璀璨夺目的烟花在他眼中,却化作了梦境里那场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焰,冷宫!
如懿所在的冷宫!梦中那场不知从何处燃起的大火!
无论那火是否真的会烧起来,无论源头在何处,他都不能赌!
瑾瑜的安稳,他好不容易挣来的局面,绝不能毁于一场可能的意外!
借着为皇帝斟酒的间隙,进忠极其隐晦地朝侍立在不远处的进宝递了个眼神。
进宝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喧嚣的宴席。
不过片刻,一队二十名身着深色号服、动作利落、训练有素的太监,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散入了通往冷宫方向的各处宫巷角落。
他们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木桶,里面盛满了冰冷的井水。
进忠的指令清晰而冷酷:盯死冷宫!寸土不漏!见火星,即刻扑灭!
烟花依旧在夜空尽情绽放,姹紫嫣红,映照着宴席上或真或假的笑脸。
舒贵人叶赫那拉·意欢,太后新推出来的明珠,此刻正怀抱琵琶,纤指轻拢慢捻。
一曲《春江花月夜》如清泉流淌,空灵婉转,与她清丽脱俗的姿容相得益彰,瞬间吸引了皇帝的目光。
弘历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专注的侧影,眼中流露出久违的、带着新鲜感的欣赏。
就在这歌舞升平、新宠初绽的时刻。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喧嚣完全掩盖的“嗤啦”声,在冷宫那荒僻的角落响起。
一枚被强劲夜风裹挟、偏离了预设轨道的、燃烧未尽的小小烟花残骸,如同来自地狱的萤火,打着旋儿,精准地落在了冷宫一处年久失修、铺着厚厚干燥茅草的偏房屋檐上!
干燥的茅草遇火即燃!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火苗瞬间窜起,贪婪地舔舐着腐朽的木料和茅草,眼看就要蔓延开来!
“走水了?!”守在最近处的一个提着水桶的小太监眼尖,失声低呼。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如离弦之箭般从暗处扑出!
正是被进忠安排在此处、名叫小禄子的年轻太监!
根本无需号令,他手中的水瓢已如臂使指,带着破风声,精准地朝着那刚刚窜起的火苗兜头泼下!
“哗啦——!”
一瓢冰冷刺骨的井水,如同倾盆大雨,瞬间将那点刚想肆虐的火星浇了个透心凉!
水汽蒸腾,嗤嗤作响。那点可怜的橘红,连一丝黑烟都未来得及冒出,便彻底熄灭在冰冷的井水和腐朽的茅草中,只留下巴掌大一块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