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西裤面料,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陆砚深瘫坐在沈清弦那间狭小保姆房的墙角,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额头上刚才重重磕在地板上的地方,传来一阵钝痛,但他浑然不觉。
更大的痛楚,来自胸腔深处。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疯狂地撕扯、搅动,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乱麻。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像是濒死者的叹息。
那张写着冰冷决绝话语的纸条,此刻就飘落在他脚边。上面的字迹,刺眼得让他不敢再看第二眼。那不仅仅是一行字。那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了他自以为坚固无比、实则早已布满裂痕的认知世界的钥匙。
而现在,门开了,门后不是真相,而是……一片令人恐惧的、深不见底的废墟。
“错了……”
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挤出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全都错了……”
不是她背叛了他。
是他……可能从一开始,就错怪了她。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他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过去三年里,那些他笃信不疑的“事实”,那些支撑着他进行报复的“理由”,此刻全都变得摇摇欲坠,面目可疑。
汇款单。
她看到了。
那句“买断”的话。
她也看到了。
是谁让她看到的?
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的?
在她家破人亡、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先看到一笔来自前任的、意图不明的巨款,紧接着又收到这样一句斩断所有情分、充满羞辱意味的“判决”……
她会怎么想?
她会是什么感觉?
陆砚深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自动浮现出的、沈清弦可能有的反应。但那画面却不受控制地、清晰地可怕——她苍白的脸,难以置信的眼神,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时那种彻骨的冰凉和……毁灭性的绝望。
他记得她刚来当保姆时的样子。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他当时以为那是破产和“背叛”后的心虚和狼狈。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心虚?那分明是经历了巨大打击和背叛后,心如死灰的麻木!
这三年来,他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刻意的刁难,带着女伴回家的羞辱,严苛到变态的规矩,冷漠的审视……他以为是在惩罚一个“背叛者”,是在磨平她的“傲骨”。现在回想起来,她每一次低垂的眼睫下,每一次无声的顺从背后,隐藏着的,是不是根本不是屈服,而是……一种看透了世态炎凉、对施加伤害者最彻底的鄙夷和……一种积蓄力量的、冰冷的恨意?
他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
以为她是笼中鸟,离不开他打造的黄金牢笼。
却不知,那只鸟早已看清了牢笼的每一根栏杆,甚至……反过来利用了他的掌控欲,给了他致命一击。
她帮助“晨星科技”对抗他。
那不是报复。
那或许……是她在绝境中,唯一能发出的、证明自己清白的、微弱的呐喊?是她对他这三年来所有不公对待的,一种沉默却有力的反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蜷缩起来。他抬手,用力按住抽痛不已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如果……
如果这一切的起点,那个所谓的“背叛”,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呢?
如果她当年,是迫于某种压力,才签下那份“认罪书”?
如果她离开他,不是因为贪图别人的钱,而是为了保护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她父亲的安危?
这个可能性,让陆砚深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想起当年那些“证据”来得太过巧合,太过“完美”,完美得像是一个剧本。他当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深究。他想起沈家破产前后的一些蹊跷之处,那些迅速蚕食沈家产业的对手公司……他当时只以为是商场如战场,成王败寇,从未将那些事与沈清弦的“背叛”联系起来。
现在,这些被忽略的细节,像散落的珠子,被“汇款单”和“买断信”这两根线,隐隐约约地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可怕的方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那个被辜负、被伤害的人。所以他理直气壮地报复,用一座黄金牢笼囚禁了她三年,美其名曰“让她赎罪”,实则满足自己扭曲的占有欲和掌控感。
可现在……
如果真相是相反的……
如果他才是那个……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因为愚蠢的骄傲和轻信,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用最残忍的方式推了她一把,甚至在她跌入深渊后,还持续不断地向她投掷石块的人……
那这三年,他对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伤人的话,都变成了什么?
都变成了无可辩驳的、施加在真正受害者身上的、更深的暴行!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溢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头。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恐惧。
一种前所未有的、灭顶般的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是恐惧商业上的失败,不是恐惧失去权势。
而是恐惧……他可能永远失去了弥补过错的机会。
恐惧那个他伤害至深的女人,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
恐惧那个真正的、坚韧又骄傲的沈清弦,早已在他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彻底……死去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瞬间将他刺得千疮百孔。
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他必须弄清楚!
必须知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砚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光芒。之前的暴怒和颓丧被一种更强烈的、急于求证和弥补的冲动所取代。他不能接受那个最坏的可能性,但又无法不去面对。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微微摇晃。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张纸条,踉跄着冲出这间令他窒息的小房间,冲向走廊。
“来人!”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把三年前,沈家破产前后所有的资料,特别是关于星耀科技、恒亚集团那些对手公司的所有动向,全部给我调出来!
还有,当年经手那笔汇款的所有渠道和经手人,一个一个给我查!挖地三尺,也要把真相给我挖出来!”
他一边快步走向书房,一边对着闻声赶来的助理和手下,语速极快地发布着一连串指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手下们被他眼中那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恐慌、悔恨和极度焦灼的神情吓到,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陆砚深把自己关进书房,反锁了门。他需要绝对安静的空间来梳理这一切。他坐在书桌后,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调取着尘封已久的加密档案。
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风暴正在积聚。
真相的曙光,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笼罩了三年的、自以为是的阴霾。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恐惧和……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责任。
他害怕真相如他所想。
那样,他将如何面对沈清弦?
如何面对自己这三年来的所作所为?
但他更害怕……永远活在误会里,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他必须找到她。
不惜一切代价。
在她彻底消失在人海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