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心中微微惊讶,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卑微恭顺的“巫妇”模样。
青乌子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赞许,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病恹恹的浑浊状态。他接过玉盒,打开随意看了一眼,便沙哑着对门口的监视卫士和内侍说道:“嗯,是上品石蜜,没错。不过……此物用法有些特殊,需即刻以特定玉杵研磨,火候差之毫厘则药效谬以千里。承药监的玉杵前日损毁了,新的尚未送来。需得去寿安宫旁的偏殿药房借用。”
他转向永宁,语气不容置疑:“尔,随吾来。在一旁协助,指明研磨的力道与时辰。”
这话合情合理。石蜜珍贵,用法讲究,由送来的人协助处理,再正常不过。而那监视卫士得到的指令是护送药材至承药监,并未明确规定此人不能去偏殿药房。且去往偏殿药房,虽然更靠近寿安宫,但仍在允许通行的范围内。
卫士犹豫了一下,看向内侍。那内侍显然认得这位“医官”,点了点头:“既然是疾臣要求,便快去罢,莫误了时辰。”
监视卫士见状,也不再阻拦,只道:“速去速回。”
青乌子低低咳嗽了两声,提着羊角灯,示意永宁跟上。他佝偻着背,脚步看似蹒跚,却巧妙地引领着永宁,拐入了另一条更为幽静、通往离宫更深处的回廊。
脱离了监视卫士的视线范围,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廊下摇曳的孤灯。
永宁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问道:“青乌子?尔怎会在此?”
青乌子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回应,那沙哑的嗓音里透出一丝原有的凝重和无奈:“天命示警,星轨偏移加剧。有贞人推演,殷商国运将有大变,关键就在沫邑,而吾替小疾臣只能护在大王周围。”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后怕:“没想到……尔动作如此快,竟也来了沫邑,方才若非吾恰好当值,认出尔,尔今日最多也就到此为止了。”
永宁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既有他乡遇故知的庆幸,也有对青乌子和其他事的担忧。
“尔……”
“吾甚好,不必挂念,尔须先顾眼前。”
青乌子打断她,语气里有些疲惫,还有些急促:“大王情况很不好,时昏时醒,寿安宫如今被多方势力盯着,尤其是各氏族和公子启的人。如今想单独面见大王,难如登天。”
他猛地停下脚步,他们已来到一处偏僻的宫院角落,前方不远处,就是寿安宫高耸的宫墙和紧闭的侧门。门前有侍卫值守。
“听着……”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永宁:“吾只能送尔到此。一刻钟后,会有一队换防的侍卫经过,届时门口会有短暂的混乱。吾会制造一小意外,吸引其注意力。尔只有不到十息的时间,必须利用那片刻空隙,从那扇侧门溜进去。进去之后,直走,穿过一个小庭院,左手边第二间暖阁,大王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昏睡在那里。外面只有两个年老内侍看守,他们……已被吾用了安神药,此刻应该睡熟了。”
他的计划大胆而冒险,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有可能带来危险。
“尔……”
永宁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青乌子笑了笑,眼睛弯起熟悉的弧度:“别废话了,记住,尔只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无论成与不成,天亮之前,必须离开。”
他没有说更多,但永宁明白,青乌子就算再厉害,他也有掣肘,更别说还要帮她了,她不知道这些日子里青乌子过得如何,但眼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时间紧迫,不容儿女情长。
永宁重重点头:“吾自明白。”
青乌子不再多言,提着灯,佝偻着身子,慢慢朝着寿安宫侧门的方向踱去,似乎是在例行巡查。
永宁隐身在廊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如同擂鼓。她紧紧盯着那扇门,计算着时间,调动起全身的感知,等待着那决定性的瞬间。
远处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换防的侍卫队来了。就在他们接近宫门,与值守侍卫交接,注意力分散的那一刹那。
“哐当!”一声脆响,来自不远处的一个拐角,像是青乌子“不小心”踢翻了什么东西。
门口的侍卫们下意识地朝声响处望去,警惕地握紧了兵器。
就是现在!
永宁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狸猫,将之前青乌子传授的简单匿踪法门运转到极致,身影几乎融入了地面的阴影,以最快的速度,贴着宫墙,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那扇刚刚因换防而尚未完全关闭严实的侧门!
身后传来侍卫的呵斥声和青乌子淡淡的声音,但这一切迅速被隔绝在门外。
她成功了!
她终于踏入了商王最后的寝宫——寿安宫。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秋风拂过枯枝的细微呜咽。
她按照青乌子的指示,迅速穿过一个小小的、略显荒芜的庭院,来到了左手边第二间暖阁外。果然,两名年老的内侍靠在门边的柱子上,耷拉着脑袋,呼吸均匀绵长,已然沉睡。
暖阁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和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草药与衰老腐朽气息的味道。
永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万千情绪,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暖阁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跳跃不定的油灯。靠墙的软榻上,层层锦被之中,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他头发灰白散乱,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风中残烛。
这就是曾经那个威震四方、统治着庞大商王朝的君主——帝乙。
想不到许久未见,竟如风中残烛一般。
永宁缓缓走近,她看着这位垂死的王,心中没有恐惧,没有激动,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她来此,不是为了救他,也不是为了忠诚于他。
她是为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也为了窥探最后的真相,更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为自己,寻找那一线生机。
她伸出手,指尖微颤,想要触碰商王的额头,感受那即将消散的气息,或者说,她想要以自身窥探到的部分天命,去印证、去感知这殷商最后的气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商王紧闭的眼皮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然后,他那双深陷的眼眶,猛地睁了开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疲惫,充满了死亡的阴影,但在那瞳孔的最深处,却仿佛回光返照般,燃烧着最后一点属于帝王的锐利与……一种难以形容的、洞悉了什么的绝望与嘲讽。
他直直地看向永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如同破风箱般嘶哑、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尔……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