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如同在永宁面前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沉重石门,门后是浩瀚如烟海、却又精妙如织锦的易器大道。那字字珠玑的刻痕,不再是冰冷的知识,而是一位母亲呕心沥血、为子争命的泣血箴言。
她的心被深深震撼,更被那“借势”、“造势”的奇思妙想点燃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陆亚的失忆不再是无法逾越的绝望深渊,而成了一个必须攻克的难题,一个她必须负起的责任。
她开始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生活节奏。
白日里,男人会如约出现。他的教导变得更加系统,也更加严苛。不再局限于粗浅的感应与引动,而是深入解析五行生克的精微变化,讲解不同星辰方位对玄隐真炁的影响,剖析各种器物质料本身的“禀赋”与可能承载的“意”。
他随手拿起庭院里一件器物。有时是一块不起眼的残破玉片、有时是一根布满虫蛀的木条、甚至一块带着锈迹的铜碎片……
他都能信手拈来,引动其中微弱却真实的隐炁,演示如何将其“点化”成具备特定功能的微缩“易器”。他的目光深邃,话语如刀,精准地切割着易器之道的繁复脉络,将最核心的法则剥离出来,塞进永宁的脑海。
永宁如同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她的眼睛因为过度专注而布满血丝,精神在庞大的信息冲击下时常感到撕裂般的疼痛,但她咬着牙,强迫自己跟上男人的节奏。每一次失败的尝试,每一次对手札中艰深段落的反复咀嚼,都让她对“器”、“炁”、“势”的理解加深一分。
而当男人离去,或是她需要消化那些过于艰深的理论时,她的目光便会投向那个在荒庭中无忧无虑的身影——陆亚。
失忆的陆亚,像一张重新铺开的白纸,干净得令人心颤。他失去了过往的沉重、阴郁、挣扎,只剩下最原始的、对世界的好奇与感知。
他会在清晨蹲在挂着露珠的草叶旁,专注地看着水滴滑落。会追逐被风吹起的落叶,发出欢快的笑声。会用手指笨拙地描摹石板上模糊的古老刻痕,仿佛在解读神秘的天书……
永宁偶尔会放下手中的竹简或正在琢磨的器物,走到他身边。她不再急切地试图唤醒他的记忆,而是像一个耐心的引路人,陪他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陆亚,看,这是水。”
她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看着水珠从指缝滴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陆亚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水,看着水滴滑落,脸上露出惊奇又满足的笑容:“水…凉凉的。”
“这是石头,很硬。”
她捡起一块青石,轻轻敲击另一块,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亚也捡起石头,用力敲打,听着不同的声音,咯咯直笑:“硬!响!”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星枢承露瓶旁边—。
他似乎对这个灰扑扑的瓶子有着莫名的亲近感,看着天空流云变幻,听着风吹过的呜声。
永宁会给他讲一些简单的故事,关于天上的星星,关于地上的花草,关于……一些遥远而模糊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陆亚听得懵懂,但那双纯净的眼睛总是专注地望着她,里面映着她的身影,清澈见底。
日子在紧张的学习与纯净的陪伴中悄然流逝,庭院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时间在这里变得模糊。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满庭院。
永宁刚刚结束一段关于“坎水离火相济”的推演,精神有些疲惫。她走到庭院中央,看到陆亚正蹲在一丛顽强生长的野花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着娇嫩的花瓣,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美好的轮廓。
她的心也跟着柔软下来,连日来的疲惫似乎被这静谧的画面抚平。她轻轻走过去,也蹲在他身边。
“花……好看。”
陆亚感觉到她的靠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纯粹的喜悦。
“嗯,很好看。”
永宁微笑着应和。
陆亚忽然转过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他看了很久,久到永宁以为他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谙世事却无比郑重的认真。
“永宁。”
“嗯?”
“我中意于你。”
少年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坦荡得没有一丝杂质,他已经学会了永宁的说话习惯:“嫁给我好吗?做我的妻子。”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永宁耳边炸响!
她整个人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凝固,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俊逸无双、此刻却写满纯真期待的脸庞。那双眼眸里,没有任何过往的纠葛,没有家族的束缚,没有对未来的算计,只有最直接、最赤诚的倾慕,如同初升的朝阳,毫无保留地照耀在她身上。
他说……中意她?
要娶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滴在身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也许……也许正是因为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斩断了所有过往的牵绊,像初生的婴儿般纯粹,这份感情才显得如此真实,如此动人?
没有了其他的羁绊,没有了责任,没有了折磨,他此刻的心意,就是最本真的他,最干净的灵魂发出的声音。
她想到了初见时他的惨状,想到他的阴晴不定陌生疏离,想到他失控前眼中深藏的挣扎与痛苦,想到他承受的煎熬……
唉!
一路走来,人是她要帮的,要救的,她从未奢望过别的。
感情?那太奢侈了,也太复杂。
陆亚身上的秘密太多,她甚至不敢确定,当他恢复记忆后,这份“中意”是否还能存在?他应该是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人,会再有纯粹的感情吗?
眼泪无声地流淌,心中百味杂陈,有被最纯粹心意击中的悸动,有对这份感情虚幻的悲凉,更有一种深深的、命运弄人的无力感。
最终,她只是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着眼前依旧满眼期待、不明所以的少年,努力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却也无比复杂的笑容。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地说:“陆亚,你还小,不懂的。”
陆亚困惑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中意”和“不懂”有什么关系,但看到永宁脸上的泪痕和笑容,他好像又明白了什么,只是乖巧地点点头,不再追问,继续低头去玩他的小花。
日子依旧在流逝,永宁强迫自己将那份悸动与酸楚深埋心底,更加专注地投入到学习与钻研中。
她隐隐感觉到,禁地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这一天毫无预兆地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