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安的航班比预计早半小时落地。
林野煮的白粥在灶上咕嘟冒泡时,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
她转身时,正看见他提着帆布包站在门口,发梢沾着晨雾,眼底浮着层淡淡的青黑——是连轴转了三天的模样。
磁带在包里最外层。他换鞋的动作顿了顿,没急着拥抱,反而先解下背包放在茶几上,拉链拉开的声响像片被揉皱的云。
林野凑近时,看见盒身泛着黄的老式磁带静静躺着,标签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只隐约能辨出1942·防空洞几个字。
在修复科库房翻到的。江予安倒了杯温水,指尖抵着杯沿转了两圈,水汽漫上他指节,录音师说录的是战时躲空袭的孩子们,边啃红薯边唱歌。他按下随身带的老式播放器,电流杂音里突然迸出童声,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虫儿飞,虫儿飞——后半句被杂音切断,接着是孩子的笑声,混着不知谁的红薯皮掉在地上的轻响。
林野的手指无意识抚上心口。
那里的荆棘纹身曾因长期吸收负面情绪而暗红如血,最近却淡成了浅灰色,像块褪了色的旧布。
此刻,杂音里的童声撞上来,她竟没感到惯常的刺痛,反而有些痒——像春天冻土开裂时,草芽顶开碎石的痒。
有些声音,修复不了,才最动人。江予安关掉播放器,磁带一声回卷,就像你昨天直播时,观众静音了78%。
他们不是不想听,是怕吵到你和阿姨的呼吸声。
林野望着茶几上的磁带,忽然想起昨晚直播结束后,母亲用口红在黑板上写时的颤抖。
那些歪扭的笔画没有被任何设备记录,却比她从前精心剪辑的音频更清晰地刻在记忆里。
她伸手摸向抽屉,那里躺着她用了三年的录音笔,金属外壳被摩挲得发亮。
次日清晨,林野把录音笔锁进了床头柜最下层的木盒。
便签纸贴在盒盖上,字是她用铅笔写的,力道很轻,像怕戳破什么:今天,我不需要记住。
周慧敏早饭时盯着她的手看了很久。
老人夹油条的筷子停在半空,忽然用没戴假牙的牙龈含糊道:野...野的笔?林野顿了顿,把空着的左手伸过去。
周慧敏的手指沿着她腕骨摸了一圈,像在确认什么,最后轻轻拍了拍,继续吃她的油条。
公园的梧桐叶正黄得透亮。
林野扶着母亲走在石板路上,裤袋里没装录音笔,连手机都调了静音。
走到第三棵梧桐树下时,周慧敏突然停住,枯枝在她头顶沙沙作响。
林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树杈间卡着片干枯的枫叶,边缘卷成小喇叭,像谁遗落的哨子。
阿野。周慧敏扯了扯她的衣角,抬手指了指树。
林野刚要开口问要摘吗,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来,正落在老人摊开的掌心里。
周慧敏笑了,缺牙的嘴咧成个月牙,然后把叶子塞进林野手心,又指了指头顶。
林野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秋天。
她蹲在梧桐树下哭,因为周慧敏撕了她画的妈妈和我这种画浪费纸。
那时也是这样的风,吹落一片叶子盖在她手背上。
周慧敏站在五步外,用脚尖踢了踢落叶:捡起来,回家夹书里。后来那片叶子在《新华字典》里躺了十年,直到周慧敏发病后,被她在整理旧物时发现。
此刻,林野没摸出手机拍照,只是把银杏叶轻轻夹进随身带的日记本。
纸页间飘出片干枯的茉莉,是上周母亲趁她不注意塞进去的——老人现在总爱往她包里塞花,不管是路边捡的还是菜市场顺的。
回家路过旧文具店时,周慧敏的脚步又慢了。
玻璃柜台里摆着盒彩色粉笔,红的像糖葫芦,蓝的像她年轻时织的毛衣。
林野刚要拉她走,却见老人的手指贴上玻璃,在色粉笔的位置留下个模糊的指纹。
买一盒?林野蹲下来问。
周慧敏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用食指戳了戳粉笔,又戳了戳。
店主是个戴眼镜的阿姨,笑着把两盒粉笔装进塑料袋:您母亲眼神真好,这是最后两盒老款,颜料不含滑石粉的。
晚饭后,周慧敏的变化来得毫无预兆。
老人吃完最后一口小米粥,突然扶着餐桌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客厅的黑板。
林野刚要伸手扶,却见她从塑料袋里抽出支蓝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圆——上半部分粗,下半部分细,像颗被压扁的太阳。
接着是两个小人。
第一个的头画成三角形,胳膊是两根直线;第二个的手夸张地举着,像要够到太阳。
林野盯着那两个歪扭的轮廓,喉咙突然发紧。
她记得十二岁生日那天,周慧敏在蛋糕盒上画过类似的小人,说等妈妈赚够钱,就带你去看真正的太阳。
后来蛋糕被她摔在地上,因为周慧敏又要出差。
阿野。周慧敏转身,粉笔灰沾在她毛衣袖口,她把红粉笔塞进林野手里,指了指太阳旁边的空白。
林野的手指触到粉笔的瞬间,心口的荆棘纹身突然一凉。
她抬头,看见母亲眼里浮着层水光,那是她发病后少见的清明。
于是她画了朵云,圆滚滚的,像块。
周慧敏又画了只鸟,翅膀歪向左边;林野补了棵树,树干上画了道疤——像小时候她爬树摔的那道。
粉笔灰簌簌落在两人脚边,像下了场彩色的雪。
当最后一支粉笔用到只剩指甲盖大小时,黑板已经被填满:太阳、云、鸟、树,还有牵着手的两个小人,衣服上画满了圆点——周慧敏最爱的图案。
林野摸向心口。
那里的荆棘不知何时褪成了淡粉色,像朵快谢的玫瑰。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想起要录音,没想着怎么把这幕写成故事,甚至没数清母亲画了几笔。
她只是在画,和母亲一起画。
深夜,林野翻出了铁盒里的童年日记残页。
那些被周慧敏烧毁后又被她从垃圾桶里捡回的碎纸片,用透明胶带拼成了零散的句子:妈妈今天打我,因为数学考了98分爸爸给我塞了颗糖,甜得发苦我希望变成空气,这样妈妈就不会骂我了。
从前,她总爱用负面情绪感知系统去提取这些残页里的痛苦,转化成小说里的泪点。
此刻,她的指尖悬在残页上方,却迟迟没落下。
窗外的月光透过树脂风铃照进来,金属残骸的反光落在残页上,像给那些字镀了层温柔的膜。
有些痛,不该被成作品。她轻声说,把残页轻轻放回铁盒。
然后她抱起木盒,敲响了江予安的房门。
要我保管?江予安接过钥匙时,指腹擦过她手背,你终于允许故事留在黑暗里了。
林野点头:有些光,照不进录音笔。
次日清晨,林野是被粉笔灰的味道弄醒的。
她揉着眼睛走进客厅,发现黑板被擦得干干净净,只在右下角留了道淡蓝色的痕迹——是太阳的最后一笔。
地毯上散落着几截断粉笔,绿的、粉的、蓝的,像被风吹落的彩虹。
周慧敏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膝盖上搭着条旧毛毯。
林野走近时,看见老人手里攥着半截绿色粉笔,正无意识地在毛毯上画圈。
那些圈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叠在一起,像片没风的湖面。
阿敏。林野蹲下,握住她的手,我们在这儿写。她把老人的手按在地板上,粉笔尖触到木纹的瞬间,周慧敏的手指突然收紧。
我不记,我在。林野慢慢写,周慧敏跟着描。字的竖线歪向右边,的提手旁多了个小勾。
写到时,周慧敏突然抽回手,用拇指抹过字,绿粉笔灰混着她掌心的温度,在地板上晕开道模糊的痕。
林野没擦。
她找出块绣着小太阳的地毯,轻轻盖在字迹上。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地毯上的太阳和地板下的字重叠在一起,像团要融化的糖。
当晚,林野做了个梦。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风里飘着银杏叶的清香。
忽然,清脆的风铃声从头顶传来——不是树脂里的残骸,是完整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她抬头,看见周慧敏站在二楼阳台,手里攥着那串她小时候亲手编的风铃。
野野,听。老人的声音很清晰,像回到了她还没生病时的模样。
林野没摸录音笔,没掏手机,只是闭上眼睛。
风铃声裹着银杏叶的沙沙声,裹着远处孩子的笑声,裹着母亲年轻时哼的小调,慢慢漫进她的耳朵,漫进她的心脏,最后融进风里,不见了。
直到闹钟响起,她还能听见那声音的尾音。
手机屏幕亮着,是社区群的新消息:本周六下午三点,文化广场代际声音展终场放映,诚邀居民参与。林野盯着声音展三个字看了会儿,轻轻按灭屏幕。
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其中一片飘到地毯上,正好盖在太阳图案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