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府大牢,子时三刻
胡彪被押入大牢时已近亥时。延安府牢狱年久失修,甬道墙壁渗着水渍,火把在阴风中明灭不定。周文渊没有急着提审,只吩咐将胡彪单独关押在最深处的铁笼牢房,由龙鳞卫亲自看守。
他回到驿馆厢房,推开北窗。陕北十月的夜风已带凛意,吹得案头油灯摇曳。窗外,延安城沉浸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这座边塞古城远不及西安繁华,入夜后便如荒冢般寂静。
“秦王府……”
周文渊喃喃自语。胡彪那句“秦王府长史说,这片地底下有煤”如毒刺般扎在心头。他铺开纸笔,开始写密奏。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字迹端正而凌厉:
“……臣文渊谨奏:九月三十,臣巡至延安王家沟,查军户千户胡彪强占民井一案。胡彪供称,系奉秦王府长史陆文忠之命,图谋井下煤矿。臣查勘地形,该处确有黑石裸露,疑似煤脉。若胡彪所言属实,则秦王府涉私采矿产、欺瞒朝廷……”
写到这里,他笔锋一顿。
秦王世子朱存枢,天启十四年因贪墨军饷、怨望朝廷、谋刺钦差,被废为庶人,终身守孝陵。秦王朱谊漶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朝廷特赐财帛,准其经营煤矿以自给——这是陛下亲自定的抚恤之策。
如今才过去三年。
周文渊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他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都察院十三载,见过太多“铁案”背后的弯绕。秦王府刚遭重创,秦王年老多病,剩下的几个庶子中,二子朱存机素有贤名,三子朱存极平庸,四子朱存釜鲁莽,五子朱存福年幼——谁会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
除非,有人故意栽赃。
他重新提笔,在密奏末尾添上一段:
“……然臣细思,秦王世子案发未久,陛下优容抚恤,王府理应慎行。胡彪供词,或有不尽不实之处。陆文忠其人,天启十四年因妹为秦王次子朱存机之妻,得任长史,表面忠厚,然底细未明。臣疑此案另有隐情,或有人借王府之名行私,或有人构陷王府。恳请陛下允臣详查。”
他将密奏封入铜管,三重火漆加封,唤来门外值守的龙鳞卫:“八百里加急,直送通政司,转呈御前。”
“是!”
龙鳞卫接过铜管,转身没入夜色。周文渊吹熄油灯,厢房陷入黑暗。他凭窗而立,望着北方星空。银河横亘天际,星光冰冷如霜。
同一片星空下,五百里外的西安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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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秦王府承运殿偏厅
烛火通明。
秦王府长史陆文忠垂手立在厅中,面白无须,一身靛蓝长衫洗得发白,像个老实本分的教书先生。他已站了半个时辰,额上却不见汗,呼吸平稳。
上首太师椅上,坐着秦王次子朱存机。
二十五岁的朱存机穿着月白常服,未戴冠,只用一根玉簪束发。他手里捧着一卷《海国图志》,正就着烛光细看,神情专注。良久,他翻过一页,才仿佛刚注意到陆文忠:
“陆先生还在?坐。”
“谢二公子。”陆文忠在下首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腰板依旧挺直,“延安那边……胡彪出事了。”
“哦?”朱存机抬眼,烛光在他眸中跳动,“那个强占民井的千户?我记得,王府的煤矿文书,还是你替他办的吧?”
“是。天启十五年,王爷上奏恳请开采王家沟煤矿,陛下恩准。胡彪当时还是百户,熟悉当地,便让他协理矿务。”陆文忠声音平缓,“只是此人贪心不足,竟敢强占民井,惹出这等风波。”
朱存机合上书卷,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只是强占民井?”
陆文忠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闪:“二公子的意思是……”
“我收到风声。”朱存机的声音很轻,却让陆文忠背脊一僵,“王家沟的煤矿,怕是不止‘煤矿’那么简单吧?”
厅内死寂。
陆文忠喉咙动了动,勉强笑道:“二公子说笑了,朝廷批文写得明白,就是煤矿。”
“是吗?”朱存机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窗外远处,西安城的灯火如星河洒落,隐约能听到夜市的喧嚣——那是西安不夜城的底色,与延安的死寂天壤之别。
“陆先生,你跟我几年了?”
“自天启十四年世子出事,蒙二公子不弃,已三年有余。”
“三年。”朱存机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三年来,王府大小事务,多赖先生打理。父王常夸你勤勉,连陛下都有耳闻。先生可知,我为何一直让你做这个长史?”
陆文忠低头:“文忠愚钝。”
“因为你懂得‘分寸’。”朱存机走回太师椅前,却没有坐下,而是俯身,双手撑在扶手上,直视陆文忠的眼睛,“王府需要钱——陛下虽赐了财帛,但坐吃山空。煤矿是条路子,只要依法纳税,谁也挑不出错。可若有人借着煤矿的幌子,做些别的勾当……”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先生,你说周文渊周御史,此刻在延安查到什么了?”
陆文忠额角终于沁出细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王府侍卫在门外低声道:“二公子,秦锐营杨副将求见,说……有紧急军务。”
朱存机直起身,脸上恢复了温文的笑意:“请杨将军稍候,我这就来。”他看向陆文忠:“先生先回吧。延安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陆文忠躬身退出,转身时,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待他走远,朱存机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走到书案前,拉开暗格,取出一卷牛皮地图。地图展开,上面不是陕西,也不是大明,而是一片浩瀚海洋,以及海洋南端那片广袤的、标注着“南方大陆”的土地。
他的手指抚过那片大陆,眼神炽热。
“大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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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乾清宫暖阁天启皇帝朱由校(朱啸),披着玄色常服,站在巨大的《万国坤舆全图》前,手指正点在南海海域。地图上,从厦门到吕宋,再沿群岛向南直至那片轮廓初现的“南方大陆”,已用朱笔画出了一条虚线——那是计划中的航线,尚未贯通。
“周文渊的密奏虽未到,但延安的事,内厂已有风声。”皇帝端起茶盏,又放下,“胡彪那个千户,牵扯出秦王府长史陆文忠。承恩,你记得这个人吗?”
“老奴记得。天启十四年世子案后,秦王府旧人清洗,陆文忠因是二公子朱存机的妻兄,得任长史。表面看着老实,办事也利落。”王承恩顿了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内厂查过他的底。陆文忠是延安府人,秀才出身,但中举后屡试不第。天启十年到十三年间,有三年行踪不明,说是游学,可查不到他去过哪里。”王承恩声音压得更低,“更蹊跷的是,他中秀才那年,主考官是……已故的前礼部侍郎徐鸿儒。”
皇帝眼神一凛。
徐鸿儒——天启二年的山东白莲教乱首领,兵败被凌迟。此事虽已过去十五年,但白莲教余孽从未根除。
“白莲教……”皇帝缓缓靠向椅背,“若是白莲教的人混进了秦王府……那延安的煤矿,怕不只是为了钱。”
王承恩不敢接话。
“周文渊到陕西多久了?”皇帝忽然问。
“回皇爷,周御史是九月十五出的京,如今刚半月。”
“半个月,就挖出这么条线……”皇帝沉吟片刻,“传朕口谕给东厂:暗中查陆文忠这三年所有往来,尤其是与陕甘以外人的联系。但不要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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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翌日清晨
周文渊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御史大人!出事了!”
他披衣开门,门外站着龙鳞卫指挥同知王朝。这位从三品的武官此刻脸色铁青,甲胄上沾着露水,显然一夜未眠。
“王同知?何事?”
“胡彪死了。”王朝声音低沉,“昨夜子时前后,有人潜入大牢,用毒针杀了他。守卫的兄弟也死了两个,都是喉间中针,见血封喉。”
周文渊瞳孔骤缩:“什么时候发现的?”
“卯初换岗时发现的。属下已封锁大牢,但……”王朝咬牙,“刺客没留下任何痕迹,轻功极高,用的毒针也是江湖上罕见的‘黑风透骨针’。”
黑风透骨针。周文渊听过这个名字——白莲教黑莲堂的独门暗器。
他快步走向大牢。清晨的延安城刚刚苏醒,街上有挑着担子卖早点的百姓,见到他们一行黑甲龙鳞卫,纷纷避让,眼中满是畏惧。
大牢内血腥味浓重。胡彪的尸体还躺在铁笼里,嘴唇乌黑,双目圆睁,喉间一点细微红痕。两个龙鳞卫倒在牢门外,同样死状。
“查过尸体了吗?”周文渊强忍怒火。
“查了。”王朝指向胡彪紧握的右手,“他手里攥着这个。”
那是一小块碎布,黑色,质地细密。周文渊接过,凑到牢窗透进的天光下细看——碎布边缘,绣着半朵极精致的莲花。
黑色莲花。
“白莲教……黑莲堂……”周文渊声音发寒。他想起昨夜密奏中自己的猜测:陆文忠底细未明。若此人真与白莲教有关……
“大人,还有这个。”王朝又递上一物。
是一枚铜元。但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铜元,而是一枚金币。正面是天启皇帝头像,铸造精良;背面却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澳·丙”。
“澳”是澳洲?“丙”是编号?
周文渊握紧金币。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却不及心头寒意刺骨。
胡彪死了,灭口。
灭口的人,用的是白莲教的手段,却留下一枚指向海外澳洲的金币。
而胡彪供出的陆文忠,是秦王府长史,是秦王次子朱存机的妻兄。
朱存机——那个在西安城中,以“温文儒雅”“热衷海外开拓”闻名的年轻宗室。
“王同知。”周文渊转身,目光如刀,“你即刻启程回西安,面见陈宝玉陈大人,将此事详报。记住,不要经任何地方官府,直接进钦差行辕。”
“是!那大人您……”
“我留在延安,继续查。”周文渊看向窗外,晨曦正刺破陕北的晨雾,“胡彪死了,但王家沟的井还在,煤矿还在。有些事……得亲自挖下去才知道。”
王朝抱拳,转身大步离去。铁甲铿锵声渐远。
周文渊独自站在牢房中,看着胡彪死不瞑目的脸。许久,他从怀中取出昨夜写好的密奏副本——这是他的习惯,重要奏章必留底稿。他翻到末尾,在“容臣细查”四字后面,用朱笔添上一行小字:
“延安案涉白莲黑莲堂,疑与海外澳洲事相关。臣将赴王家沟矿区实地勘察,生死不计。”
写完,他将纸折好,贴身收藏。
然后他走出大牢,走进渐渐明亮的晨光中。身后,三具尸体被白布覆盖;前方,黄土塬连绵起伏,沟壑深处,藏着不知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