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夜探染坊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京城南隅的金台坊早已褪去白日的喧嚣，陷入沉睡。唯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破深沉的寂静。
顺昌染坊那高大的院墙，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伏在对面屋脊的暗处，正是裴远。他并未急于行动，而是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仔细地观察着染坊内外的动静。
白日里看似寻常的工匠早已散去，偌大的坊区只有零星几处守夜人巡视的灯笼幽光，规律地移动着。然而，裴远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在后院靠近西北角的一排库房附近，巡视的频率似乎过于密集了些，且那几名守夜人的步履沉稳，眼神警惕，绝非普通更夫。
他屏息凝神，计算着守夜人交错的空隙。就在两盏灯笼的光晕刚刚错开，视线出现短暂盲区的刹那，裴远动了！他身形如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自屋脊飘然而下，落地无声，紧接着几个起落，便已迅捷无比地借助晾布架和堆叠染缸的阴影，潜入了染坊后院。
浓烈而复杂的染料气味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植物矿物的金属腥气。裴远循着那丝异样气味，以及白日记忆里那搬运麻袋工匠消失的方向，悄然向那排戒备森严的库房摸去。
最里侧的一间库房，门锁看似普通，但裴远指尖轻触，便知是内藏机关的暗锁。他侧耳贴在冰冷的木门上，凝神细听。内有极其轻微的、规律性的呼吸声——竟有人在内驻守！
他绕到库房侧后，发现一扇高窗，窗纸破损，被从内用木板钉死。他指尖运起一丝内力，轻轻按在木板接缝处，“咔”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一枚锈蚀的铁钉已然松脱。他极有耐心地依次起出几枚钉子，挪开一道缝隙，身形如游鱼般滑入。
库房内一片漆黑，堆满了麻袋和木桶，染料气味更浓。那呼吸声来自角落一个打着盹的守卫。裴远如同鬼魅般欺近，出手如电，精准地点中其昏睡穴。那守卫哼都未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裴远这才取出小巧的火折子，用身体挡住微光，迅速打量库内。这里堆放的多是些染坏的布匹和染料残渣，似乎并无异常。但他注意到，库房最内侧的地面上，有一块巨大的、边缘不甚齐整的石板，周围的地面似乎有经常被重物拖拽摩擦的痕迹。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那块石板。边缘缝隙处，赫然又见到了那暗红色的、夹杂晶亮沙砾的泥土！与死士鞋底、井中小太监鞋底，一般无二！
裴远心中剧震，运力于掌，缓缓推开那石板。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陡峭石阶赫然出现在眼前！一股阴冷、带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风从下方涌出。
果然别有洞天！
他毫不犹豫，闪身而入，并将石板轻轻复原。石阶狭窄而深长，直通地底。越往下，那股金属锈蚀和皮革发霉的气味越发明显。
终于踏足实地。眼前是一条粗糙开凿的地道，两侧壁上每隔一段便插着一支气死风灯，发出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前路。地道深处，隐约传来模糊的人语声和金属碰撞的轻响。
裴远将身形隐于灯光阴影中，屏息凝气，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向声源处潜行。
地道尽头，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巨大的地下洞窟！显然是由天然洞穴结合人工开凿而成。洞内景象，让见多识广的裴远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洞窟一侧，整齐堆放着数十个木箱，有些箱盖敞开，露出里面寒光闪闪的改制弓弩、淬毒的箭簇、以及打磨过的轻便皮甲片！另一侧，则设有几个简陋的铁砧、火炉，分明是一个小型的军械整备之所！地上散落着一些边角料和工具，角落里甚至还有几套叠放整齐的、与袭击裴远的死士款式相似的夜行衣靠。
空气中弥漫着油脂、硝石和金属的味道。两名穿着工匠服饰、却目露精光的汉子，正就着灯火，低声交谈着，检查着一批刚刚淬毒完毕的箭尖。
“……这批‘乌头碱’毒性烈得很，小心些，沾破点皮就够受的。” “晓得。‘影先生’催得急，说是宫里那边最近风声紧，让咱们加快进度，备足货色。” “哼，那些没卵子的阉货就知道催！这弓弩机括精细，哪是那么容易改好的？再说了，北边来的那批货还没到齐……” “小声点！听说前几日‘七煞’折在宫里了，就是办事不利索，露了行迹。” “啧……可惜了‘七煞’的身手。也不知道是哪路硬点子……” “管他呢，咱们只管干好咱们的活。等‘大风’起了，自有咱们的好处……”
裴远伏在暗处，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北边来的货！影先生！宫内风声！大风起！
这些零碎的词语，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此处竟是藩王势力潜伏在京城的秘密军械整备点！他们通过顺昌染坊的掩护，将改制军械藏匿于此，并由那个神秘的“影先生”指挥调度，伺机而动！其目标，绝非仅仅扰乱宫廷，其所图，恐怕是滔天风浪！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洞窟，忽然，在堆放皮革边角料的角落里，瞥见一小块被随意丢弃的暗红色粗麻布碎片！那颜色、那质地，与他怀中那个诅咒人偶的布料，几乎一模一样！
证据确凿！制作诅咒人偶的布料，正是从此处流出！
就在这时，地道入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低沉的对话声，正向着洞窟而来！
“……东主吩咐了，这批要尽快运走，‘老先生’那边等急了……” “知道，已经装车了，还是老规矩，从砖窑走……”
裴远心中一凛，知道是染坊主事级别的人下来了。他此刻身处洞窟入口附近，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间，他身形猛地向旁一闪，紧贴在一堆木箱之后的阴影里，同时运转内息，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
两名身着绸衫、看似商贾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护卫。先前那两名工匠立刻起身行礼。
“王管事，李管事。” “东西都备好了？”那被称为王管事的人扫了一眼洞窟内的军械，沉声问道。 “弩箭三十壶，轻甲二十副，都已查验完毕，打包好了。”工匠恭敬回答。 “嗯。”李管事点点头，目光忽然落在角落里那块暗红色粗麻布上，眉头一皱，“这玩意儿怎么还在这里？不是早说过，上次做完那‘脏东西’剩下的料子，要一并处理掉吗？若是留下痕迹……”
一名工匠连忙上前将布片捡起，讪笑道：“是小的疏忽，这就烧掉。”说着便凑到火炉边，将布片引燃。
王管事冷哼一声：“都仔细点！宫里那位‘影先生’传话，对方查得很紧，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留！尤其是跟那‘脏东西’有关的，必须干净利落！”
“是，是！”工匠连声应诺。
两位管事又巡视一圈，催促了几句，便带着护卫转身离去。
裴远躲在暗处，待到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松了口气，背后竟已惊出一层细汗。方才真是险之又险！
他不敢再多停留，必须立刻将此处惊天发现告知凌云鹤。他小心地从木箱后闪出，正欲沿原路返回。
目光扫过刚才那工匠烧掉布片的火炉旁，忽然瞥见灰烬中，似乎有一物未能烧尽。他心中一动，上前用脚尖轻轻拨开灰烬。
那是一小块约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边缘不规则，似是从什么配件上断裂下来的，上面似乎还刻着极细微的、模糊不清的纹路……
裴远不及细看，将其迅速拾起纳入怀中，随即如同暗夜疾风般，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退出地下洞窟，离开顺昌染坊，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怀中的金属片冰冷刺骨，而他所窥见的秘密，却足以将这帝国的夜晚，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