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老吏惊魂
库房门外锁簧轻响,绝非善意。凌云鹤反应极快,当即合上册簿,将其塞回杂项箱底,身形一掠,悄无声息地隐入一旁高大的档案架之后,屏息凝神。
门被推开一道缝,一名身着户部差役服色的人探头探脑向内张望,手中并非钥匙,而是一根细铁钩。见库内似乎无人,那人迟疑片刻,又缩回头去,脚步声匆匆远去。
凌云鹤并未立刻现身,静候片刻,确认再无动静,方才从藏身处走出。他面色沉静,眸中却寒芒闪烁。尚铭的刁难仅是明面,这暗中窥伺之举,才是真正杀招。若非他警觉,方才若被堵在这无人库房之中,不知会安上何等罪名。
他不再停留,迅速将方才发现的关键册簿抽出,藏于宽大袖袍之中,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向库门,用力拍打:“外面何人当值?本官查阅已毕,开门!”
门外传来一阵慌乱响动,方才那主事的声音响起:“哎呦,凌大人,您查完了?这……这就开,这就开。”
门锁打开,主事赔着笑脸站在门外,目光却有些闪烁不定:“大人可有所获?”
“库中档案浩繁,寻之不易,还需细细研读。”凌云鹤淡淡道,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廊柱阴影,“有劳主事费心。告辞。”
说罢,不再理会那主事,与门外焦急等候的裴远汇合,快步离去。
走出户部衙门,裴远急问:“先生,可找到了?”
凌云鹤微微颔首,袖中册簿硬角硌着手臂:“确有发现,但关键之处被人为撕毁。尚铭阻挠,东厂窥伺,欲查旧案,难如登天。”
“那该如何是好?”裴远拧眉。
“明路不通,便走暗径。”凌云鹤目光扫过京师街巷,“档案可毁,人心难封。当年经历此事之官吏、役夫、灾民,总有幸存者。裴校尉,你立刻动用所有江湖关系,查访四年前因黄河赈灾不力或被排挤罢黜的官员吏员,尤其是……可能知晓药材调拨内情之人!”
“是!”裴远领命,却又迟疑,“然事过境迁,人海茫茫……”
“重点查一人。”凌云鹤打断他,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芒,“方才档案中提及一批‘萝蕈’药材,接收经手官除张焕、陈明远外,还有一位名叫‘吴德明’的仓场大使。此名我曾在那份罢黜官吏名单中见过。找到他!”
有了明确目标,裴远精神一振:“卑职明白!这便去办!”
京师之下,暗流再次涌动。裴远麾下缇骑与江湖耳目尽数发动,如同梳篦般梳理着四年前的旧人旧事。然而,过程却并不顺利。许多当年的知情者或已离京,或缄口不言,显然仍心有余悸。
直至傍晚,裴远方带回消息,面色凝重:“先生,找到了。那吴德明如今住在南城贫民窟,以糊灯笼为生,贫病交加。但……属下找到他时,他听闻是官府问询旧事,吓得魂不附体,紧闭门窗,死活不肯见面,只从门缝里嘶喊,说‘什么都不知道,求官爷饶命’。”
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凌云鹤默然片刻,道:“备车,我亲自去一趟。”
南城陋巷,污水横流。吴德明的住处比想象的更为破败,低矮的土坯房摇摇欲坠。门前围了些看热闹的邻居,见官兵簇拥着一位气度不凡的青衫官员到来,皆纷纷避让。
凌云鹤命众人退后十步,独自上前,轻叩那扇破旧的木门:“吴大使,本官凌云鹤,奉旨查案,并非问罪,只求一见,问几句话便走。”
屋内死寂片刻,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一个苍老嘶哑、充满惊惧的声音:“走!走开!小老儿什么都不知道!早就不是官了!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本官知你当年或有苦衷,或受胁迫。”凌云鹤语气放缓,声音却清晰传入,“然如今已有数名当年经手官员离奇身亡,面带诡异笑容而死。下一个,不知会轮到谁。吴大使,你可知那批失踪的‘萝蕈’药材,最终流向了何处?又与何人相关?”
屋内咳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凌云鹤继续道:“幕后之人能杀陈明远、张焕,难道会放过可能知晓内情的你?本官此来,亦是救你。唯有说出真相,揪出元凶,你方能真正安全。”
长时间的沉默。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枯叶。
终于,那扇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一张苍白憔悴、布满皱纹的老脸露了出来,眼中尽是血丝与恐惧,正是吴德明。他哆嗦着嘴唇,声音压得极低:“你……你真是来查案的?不是……不是来灭口的?”
“钦命令牌在此。”凌云鹤亮出令牌。
吴德明仔细看了又看,方才稍稍放松,却仍不敢开门:“大人……隔门说吧……隔门说安全些……”
凌云鹤颔首:“那批‘萝蕈’药材,究竟怎么回事?”
吴德明眼中闪过痛苦与回忆之色,颤声道:“造孽……真是造孽啊……那年大水,瘟疫死的人比淹死的还多……朝廷拨了药,是救命药啊……可……可张主事和陈员外他们……他们勾结药商,以次充好,克扣分量,那批最好的‘萝蕈’……根本就没入库!”
“没入库?去了何处?”
“被……被他们私下转运走了……小老儿当时只是个小大使,人微言轻,稍有异议,便被威胁要丢官下狱……他们……他们说那是‘上头’要的东西,碰不得……”吴德明声音愈发颤抖,“后来……后来瘟疫控制不住,死了更多人,朝廷追责,小老儿便……便被推出来顶了罪,罢官免职……”
“上头?哪个上头?”凌云鹤紧追。
“不……不知道……只隐约听张主事醉后提过一句……说是……说是宫里哪位贵人的门路……能量极大……”吴德明恐惧地摇头,“大人,小老儿就知道这些了!真的不能再说了!再说……再说小老儿就没命了!”
宫里贵人?凌云鹤心中巨震。线索再次指向紫禁城深处!
他还欲再问,忽听巷口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以及一声极轻微的、弓弦震动之声!
“小心!”凌云鹤厉喝一声,猛地向侧后方一闪!
几乎同时,“咄”的一声闷响,一支乌黑的弩箭竟穿透那单薄的木门板,钉入屋内地面,箭尾剧颤!位置正是方才吴德明头颅所在!
若非凌云鹤警觉,吴德明已被一箭穿颅!
“有刺客!”裴远怒吼一声,率缇骑扑向弩箭来处!
吴德明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瘫软在地。
凌云鹤脸色冰寒,扶起抖成筛糠的吴德明:“你看,他们已不容你活了。随本官回衙门,方可保你性命!”
然而,吴德明受此惊吓,已是心智崩溃,只是喃喃哭嚎:“不能说……说了……说了会像刘账房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刘账房?又一个名字!
凌云鹤急问:“哪个刘账房?”
“就是……就是当年一同负责清点那批药的户部刘账房……他……他后来突然暴病死了……都说他是愧疚自尽……可……可小老儿知道,他死前一天还跟我说……说他发现那批药的去向账目有问题……要去……要去告发……”吴德明语无伦次,极度的恐惧反而让他吐露出更多秘密,“结果第二天就……就没了!大人!他们真的会灭口啊!”
线索环环相扣!又一桩可能的灭口案!
此时,裴远返回,面色难看:“先生,刺客极其狡猾,一击不中,即刻远遁,未能擒获。”
凌云鹤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扶起吴德明:“裴校尉,护送吴大使回寓所,严加保护!立刻查访四年前户部是否有一位暴毙的刘姓账房,死因为何!”
“是!”
夜幕降临,寒意更重。凌云鹤立于陋巷之中,望着那扇被弩箭洞穿的门板,目光穿透重重夜幕,直指那深宫禁苑。
旧案寻踪,步步杀机。而真相,已如那弩箭上的寒光,冰冷地映照出幕后黑手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