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
林晚染血的双手徒劳地按压着沈砚右肩汹涌而出的温热液体,那刺目的红像泼墨般迅速在白色病号服上蔓延,带着生命流逝的残忍速度。她的嘶喊带着绝望的颤音,在充斥着硝烟、血腥和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狠狠砸回她自己耳中。
“医生!快来人啊!”她朝着门口惊恐的护士们再次嘶喊,声音劈裂。
混乱的脚步声、器械碰撞声、焦急的指令声瞬间淹没了病房。林晚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拉开,眼睁睁看着医护人员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般围住病床,剪开染血的绷带,露出底下狰狞翻卷、正汩汩冒血的伤口。止血钳冰冷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被挤到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指尖残留着他血液的温度和粘腻,袖口上刺目的红痕像烙印。耳朵里嗡嗡作响,沈砚昏迷前那微弱到几乎消散的“别怕”两个字,却如同魔咒般在脑海里盘旋,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血压骤降!”
“血袋!快!”
“准备手术室!立刻!”
冰冷的术语如同判决。林晚看着沈砚那张灰败到没有一丝生气的脸,看着他被迅速推离病房,消失在走廊尽头,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蜷缩在墙角,染血的手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消毒水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无孔不入。
时间失去了意义。恐惧、后怕、还有一股尖锐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疼痛,在寂静的角落里疯狂滋长。那枚冰冷的怀表,那碗打翻在地的凉粥,赵警官(假)拔枪时冰冷的眼神,老张头破门而入时凶悍的身影…无数混乱的画面在她脑中冲撞。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带着消毒水味但还算干净的护士外套轻轻披在了她颤抖的肩膀上。
“林小姐,”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沈先生已经在手术了,主刀的是我们最好的外科主任。您…要不要去处理一下手上的血?或者去休息室等?”
林晚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苍白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悸。她看了看自己沾满暗红的手,又看了看护士担忧的脸,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沙哑:“…我就在这里等。”
护士叹了口气,没再勉强,递给她一包湿巾和一瓶水。“有消息会立刻通知您。”
墙上的时钟指针一格一格地挪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晚用湿巾机械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发红发痛,仿佛这样就能擦掉刚才那地狱般的十几分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局势:那两个假警察是谁派来的?老张头又是什么人?他最后看向沈砚口袋的眼神…那里面藏着怀表的秘密?他为什么要救他们?
无数个问号在脑中盘旋,却没有一个答案。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沈砚不能死。不仅仅是因为阿阮,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冰冷的联盟,更因为…在子弹擦过她耳畔,他嘶吼出她名字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了。
林晚几乎是弹跳起来,冲到门口。主刀医生带着疲惫走出来,摘下口罩。
“医生,他怎么样?”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
“万幸,子弹没有伤及主要血管和神经,但之前的伤口彻底撕裂,失血过多。”医生语气沉稳,“手术很成功,但人还在危险期,需要严密监护。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要防止感染和并发症。”
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林晚,她腿一软,下意识扶住了墙壁,才勉强站稳。“…谢谢您,医生。”
当林晚被允许进入IcU旁边的观察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晨曦微弱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给冰冷的仪器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沈砚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呼吸微弱,身上插满了各种管线和监测仪的导线。麻醉还未完全退去,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阴影,脆弱得不可思议。那个在巷子里如同受伤孤狼般危险的男人,那个在病房里谈论裂痕修复时眼神专注的男人,此刻仿佛一碰即碎。
林晚轻轻走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单调的滴滴声,和他微弱的呼吸声。她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看着他被重新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肩,看着他搁在床边、扎着输液针的左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无力地摊开着。
她犹豫了一下,极其小心地,伸出自己的食指,轻轻碰触了一下他冰凉的指尖。
没有反应。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她收回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天光渐渐明亮起来,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清晰。
忽然,沈砚放在床边的那只左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
他的眼睫也颤动起来,如同濒死的蝴蝶挣扎着扇动翅膀。眉头紧锁,似乎在对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沈砚?”林晚立刻凑近,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沈砚,能听见我说话吗?”
沈砚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费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迷茫,像是迷失在浓雾中,找不到焦点。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似乎想看清周围的环境,最终,视线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在床边林晚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别动,”林晚连忙按住他想要抬起的左手,指尖感受到他皮肤下微弱的脉搏跳动,“你刚做完手术,很虚弱。什么都别说。”
沈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那眼神空洞而疲惫,带着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恍惚。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的。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重新包扎过的右肩上,又移回林晚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一丝极淡的恐惧?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没挺过来?
“手术很成功。”林晚看懂了他的眼神,立刻安抚道,声音轻柔却清晰,“医生说没事了,你命硬。”她试图用一点轻松的语气,却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发哽。
沈砚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这次似乎想说什么。
林晚连忙拿起旁边备着的棉签,蘸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苍白的嘴唇。
清凉的水意似乎让他舒服了一点,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在积攒力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睁开眼,这次眼神清明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份属于“寒鸦”的锐利和警惕,如同沉入水底的寒铁,重新浮现出来。
“…他们…”他终于发出声音,气若游丝,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走了。”林晚知道他在问谁,“两个都受了伤,老张头…把他们逼退了。”她省略了老张头开枪的细节。
“老…张…”沈砚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更深的警惕。显然,老张头的出现和出手,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嗯。”林晚点头,看着他眼底的疑虑,“他…最后看了你口袋的位置。”她点到为止。
沈砚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口袋,却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别动!”林晚急忙按住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东西在,没丢!”她补充道,“在我这,暂时保管着。”
沈砚急促地喘息着,强忍着剧痛,眼神死死盯着林晚,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怀表在她手里?安全吗?
“放心,”林晚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坚定,“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拿不走。”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分量。
沈砚眼底的锐利和焦虑,在她这句话后,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地、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不再试图挣扎,身体放松下来,靠回枕头上,只是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林晚的脸。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仪器的滴答声。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道温暖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疼吗?”林晚看着他又开始渗汗的额头,轻声问。这问题很傻,但她找不到别的话。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似乎在感受身体的状况,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过了几秒,他才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嗯。”
这声微弱的回应,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林晚的心湖。他承认了。这个习惯了忍耐痛苦、甚至将其视为家常便饭的男人,在她面前,承认了“疼”。
“医生说用了镇痛泵,”林晚的声音不自觉地又放软了一些,“但效果可能没那么快。你忍忍。”她拿起干净的毛巾,小心地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毛巾温热的触感落在皮肤上,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放松。他没有睁眼,也没有躲开,只是呼吸似乎比刚才更沉了一些。
“你…”他忽然又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迟疑,“…没伤到?”他问的是那颗擦着她耳畔飞过的子弹。
林晚擦拭的动作一顿。她没想到他醒来后关心的第一件事是这个。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酸涩的暖意。“…没有。”她摇摇头,声音有些低,“擦破点皮,头发断了几根。”她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沈砚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的耳侧,像是在确认。当看到她耳垂附近确实有一道细微的、已经结痂的划痕时,他的眼神暗了暗,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几不可察地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
“死不了。”林晚学着他之前的语气,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气氛,唇角努力向上弯了一下,却显得有些勉强,“祸害遗千年,沈师傅,我们都命硬。”
沈砚看着她强撑的笑容,看着她眼底残留的惊悸和疲惫,看着她耳畔那道刺目的伤痕。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
“……不一样。”他忽然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认真。他看着她,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沉重的负担、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关切?“你…不该在这里。”他艰难地补充,像是陈述事实,又像是某种无力的自责。
林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沈砚,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挣扎,看着他那句“不该在这里”背后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危险,是死亡,是他无法挣脱的泥沼。
心底那点强撑的轻松瞬间被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愤怒、心疼和决绝的复杂情绪。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沈砚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眼神一凝。
林晚俯视着他,因为激动而胸口微微起伏,声音却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压抑的锋芒:“不该在这里?”她重复着他的话,眼神锐利如刀,“沈砚,你告诉我,我该在哪里?在教室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批改那些‘岁月静好’的作文?还是在家里,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射穿窗户的子弹?”
她的质问像冰冷的雨点砸下。沈砚哑口无言,只是看着她。
“子弹擦过我耳朵的时候,”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你要是死了,阿阮怎么办?那个组织怎么办?还有…那枚该死的怀表怎么办?!”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沈砚,从我踏进这滩浑水开始,就没有‘不该’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谁也别想独活。”
她的话掷地有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沈砚深深地望着她,望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决绝。那火焰似乎穿透了他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灼烧着他心底最深处那片早已荒芜的冻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推开她,想警告她前方的路只会更黑更冷…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一种无言的妥协和默认。那只摊在床边、扎着输液针的左手,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勾住了林晚垂落在床边的、染着淡淡血迹的衣角。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林晚心头炸响。
她低头,看着自己衣角上那一点点微弱的牵扯力道,看着沈砚紧闭双眼、苍白脆弱的侧脸,看着他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都在这无声的、带着依赖和脆弱的小动作面前,瞬间化为乌有。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柔软,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默默地扶起倒下的椅子,重新坐了下来。没有抽回自己的衣角,也没有再说话。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城市渐渐苏醒的、遥远而模糊的喧嚣。晨光越来越亮,金色的光斑跳跃在病床洁白的被单上,也跳跃在沈砚那只勾着她衣角的、冰凉的手指上。
林晚伸出手,没有去碰触他的手,只是轻轻地、极其小心地,用自己的指尖,覆盖在他蜷缩的、微凉的指尖之上。
没有言语。
只有指尖下传递的、微弱的脉搏跳动,和一种在血色晨曦中悄然滋生的、无声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