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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鹤楼三楼,雅间临窗。
窗外是喧嚣渐起的秦淮河,窗内,一壶碧螺春正氤氲出袅袅白气,茶香清冽,与楼下传来的市井嘈杂隔出一方宁静天地。
柳如是方才那句“鱼儿自己跳到烧热的铁板上来了”,余音未散,她唇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为林渊续上茶水,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谈论的不是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是园中哪朵花开得正好。
“我倒是小瞧了这位朱小王爷,”林渊端起茶杯,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落在窗外那座灯火璀璨的望江楼上,“寻常纨绔,逼迫不成,多半是直接用强。他倒好,非要绕个圈子,给自己搭一个唱戏的台子。”
“这便是有趣的地方了。”柳如是坐到他对面,一双慧黠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火,“他要的,不止是董家妹妹的人,更是要一份‘名正言顺’。一份能让他自己都信以为真的‘才子佳人’的佳话。”
“他不是要佳话,他是要借此,狠狠地踩一脚天下读书人的脸。”林渊放下茶杯,声音平淡,却一针见血,“尤其是那位冒辟疆。朱由榔这种人,生在金玉堆里,权势唾手可得,内心却往往比谁都贫瘠。他看不起那些文人墨客的清高,却又病态地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可。这种矛盾,让他既自大又自卑。”
所以,他才想出了这么一出“诗会夺魁”的戏码。
这不仅仅是抢一个女人,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针对整个江南士林风骨的公开羞辱。他要用他最不屑、也最不擅长的方式,击败他最嫉妒的人,夺走他最渴望的东西。
这手段,不可谓不毒。但在林渊看来,却也蠢得可爱。
“一个自以为是的猎人,亲手为自己布置了一个最完美的陷阱。”林渊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笑意,“他把场地、观众、甚至是他最想炫耀的战利品,都替我们准备好了。若是不好好利用,岂非辜负了他这份‘美意’?”
柳如是闻言,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公子是打算……将计就计?”
“不,”林渊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不是将计就计。而是要将他这个‘计’,变成我们的‘局’。”
他看向柳如是,眼中闪烁着一种棋手落子前的兴奋与笃定:“直接派白马义从冲进王府别院,将董小宛救出来,甚至把朱由榔本人绑了,不难。但后患无穷。他是桂王之子,是皇室宗亲,在江南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我们杀了小的,会惹来老的。眼下京城局势未稳,不宜在江南掀起太大的波澜。”
杀人,是最低级的手段。诛心,才是上策。
要让朱由榔自己,把他拥有的一切,亲手葬送掉。
柳如是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林渊的意思。她的眼眸亮了起来,兴致盎然地问道:“那公子打算如何入这个‘局’?”
“朱由榔想当才子,那我们就让他当。不但要让他当,还要把他捧得高高的,让他成为全江南瞩目的焦点。”林渊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他不是要办诗会吗?我们就帮他办得更热闹些,把声势造得更大些。”
他看向一直侍立在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小六子,吩咐道:“小六子,你去办几件事。”
小六子精神一振,连忙躬身:“公子请吩咐!”
“第一,去联系苏州城里最大的几家赌坊,就说松鹤楼的林公子,要为三日后的‘秦淮第一才子大会’开个盘口。”
“开盘口?”小六子一愣。
“对,”林渊笑道,“就赌谁能拔得头筹。把那位朱小王爷的赔率,设成最低的,捧他做头号热门。再把其他一些江南名士的赔率设高些,尤其是那位冒辟疆,如果他能赶回来的话,赔率要高得离谱。”
柳如是抚掌赞道:“妙。朱由榔好大喜功,听闻自己成了夺魁热门,必然得意忘形,甚至会为了面子,自己下重注买自己赢。而那些对他不满的士子,或是想以小博大的赌徒,则会把宝押在别人身上。这一来,便将一场风雅之事,彻底变成了一场牵动全城人心的赌局。”
“这只是其一。”林渊继续对小六子说,“第二,你去找城里最会说书的先生,最会传闲话的牙婆,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内容要添油加醋,极尽渲染。要说朱小王爷如何才高八斗,视金钱如粪土,为博美人一笑,不惜一掷千金。更要强调,这场诗会,不仅是才华的比拼,更是财力的较量。最终的胜者,不但能赢得美人心,还能获得一笔由朱小王爷‘赞助’的巨额彩头。”
小六子越听眼睛越亮,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公子,您这是……要把火烧旺?”
“对。要把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贪财的,好色的,还是看热闹的,全都吸引到这场诗会,吸引到朱由榔的身上。他不是想当主角吗?我们就让他站在聚光灯下,让他每一个毛孔都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林渊顿了顿,看向柳如是,眼神中带着询问与交流的意味。
柳如是心领神会,接口说道:“他想用‘才华’做外衣,来掩盖强抢的本质。公子此计,便是要先扒掉他这层‘才华’的外衣,再撕开他‘财大气粗’的里子。当一个人被捧上神坛,又被发现他既无才也无财时,那摔下来,才会摔得粉身碎骨。”
“正是此理。”林渊赞许地点了点头,“朱由榔的贪婪和好色,是明面上的饵。我们真正要利用的,是他那份可笑的虚荣。他越是想证明什么,我们就越是在那一点上,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可……公子,”小六子还是有些担忧,“诗会比的是诗词,万一……万一那朱由榔走了狗运,或是找人代笔,真写出什么好东西来,那我们岂不是……”
林渊闻言,与柳如是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小六子,你觉得,一个需要靠举办诗会来证明自己有才华的人,他能有什么才华?”林渊反问道,“至于代笔……他若真找得到能胜过如是先生的高人,那我倒是想见识见识。”
柳如是微微一笑,那份自信与风华,让整个雅间的烛光都明亮了几分。她轻声道:“诗词之道,在乎一心。心术不正,其文必邪。他那等心思,就算搜肠刮肚,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些涂脂抹粉的靡靡之音,上不得台面。”
小六子的心,这下彻底放进了肚子里。他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小的明白了!这就去办!”
看着小六子领命而去,林渊才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端起茶杯,将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智取董小宛,这只是第一步。
他要的,不仅仅是救下一个人。他要借这场“诗会”,彻底敲山震虎,让江南那些盘根错节的宗室藩王、地方豪强们看清楚,时代变了。
过去他们横行霸道、鱼肉百姓的那一套,从他林渊踏足江南的这一刻起,行不通了。
柳如是看着林渊沉思的侧脸,烛光在他的眼眸中投下深邃的光影。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心中,装着的绝不仅仅是儿女情长。
“还有一事,”柳如是忽然开口,“董家妹妹那边,性子刚烈,我怕她不知公子的谋划,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是否要先派人知会她一声,让她安心等待?”
林渊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不必。”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对人性的洞察,“以她的心性,若是提前知晓一切,反而会因为不忍牵连我们而露出破绽。绝境之中,由死而生的那股抗争之意,才是最真实、最能迷惑敌人的。她现在越是决绝,朱由榔便越会轻视她,认为她只是笼中之鸟。”
“而且,”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需要她在那场诗会上,亲眼见证一切。有些震撼,只有身临其境,才能铭心刻骨。”
他要让董小宛看到,摧毁黑暗的,未必是更强大的黑暗,也可以是精心设计的智慧与谋略。他要让她明白,她的风骨与才情,不是招来灾祸的根源,而是可以化为刺向邪恶的最锋利的武器。
柳如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她忽然觉得,自己当初选择追随这个男人,或许是此生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窗外,夜色渐深,秦淮河上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那位此刻正在王府别院里,为了自己“惊世之作”的下一句而抓耳挠腮的朱小王爷,还不知道,他为自己精心准备的成名舞台,即将变成一个无法收场的、天下皆知的巨大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