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撞碎玉门关外的月光时,商队首领赵驼子正用匕首剜出腿上溃烂的腐肉。黄沙渗进伤口,每爬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三天前他们在流沙河遭遇马匪,护送的二十箱口服疫苗只剩三箱完好。副手李三蜷在沙丘背风处,怀里紧搂着最后一只青瓷药罐,罐身“昭宁”二字被血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头儿……药……”李三气若游丝,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西域王的小王子……烧了七天了……”
赵驼子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匕首“当啷”掉在沙地。他扯下腰间水囊,最后几滴水浇在药罐封口的蜂蜡上。蜡层在月光下泛着琥珀光,内壁嵌着云舒王妃亲授的三层密封法:蚕丝膜隔潮气,松脂胶封缝隙,最外层竟是用海鱼鳔熬制的透明胶质。他颤抖着撬开蜡封,拔出塞子的刹那,清苦的药香混着蜜饯甜香喷涌而出。月光下,琥珀色的药液澄澈如初,连沉淀的药渣都保持着碾磨时的细腻质地。
“老天爷开眼……”赵驼子老泪纵横,将药液倒进皮囊凑到李三唇边。青年灌下半囊药,竟挣扎着坐起,从怀里摸出块硬饼塞给首领:“您……您也吃……”饼上嵌着半枚霉斑,像块肮脏的铜钱。赵驼子掰开饼,霉斑处竟有细小的白毛菌丝——这是云舒王妃教的“救命饼”:面粉混入特制霉菌粉,遇水三日即成抗生素软膏。
“王妃说,菌丝是活的神医。”赵驼子用匕首刮下霉斑敷在腿上,剧痛中仿佛有无数细针在缝合血肉。他望着北斗星的方向喃喃:“等我活着回昭宁,定要给王妃造座生祠……”
十日后,当赵驼子带着仅剩的七名商队成员踉跄扑进昭宁关城门时,关墙上的震海炮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墨临渊的玄甲在硝烟中若隐若现,而云舒的杏黄披风掠过箭楼,直奔城下医馆。
“王妃!药……药保住了!”赵驼子扑倒在尘土里,怀中青瓷罐竟用身体护得完好无损。药液在罐中微微荡漾,映着云舒俯身时雪白的下颌。
医馆内药香氤氲。云舒亲手撬开最后一箱疫苗,取出三支琉璃管置于案上。管身用油纸裹了七层,外缠防水桐油布,再以牛皮绳十字捆扎。她剪断绳结的动作精准如手术——这是她改进的“三重锁”封装术:蜂蜡封口防潮,松脂内胆避震,最外层桐油布遇热融化自愈裂缝。
“把西域带回的样本给我。”她声音清冷。赵驼子呈上仅存的半罐药,罐底沉淀着细密的结晶。云舒取银针挑起一粒,置于琉璃皿中加水化开。针尖轻点试纸,靛蓝迅速漫过三道刻度线。
“完全活性。”她抬眼时,烛火在眸中跳跃,“千里风沙,药性未损分毫。”
赵驼子忽然“噗通”跪倒,额头撞得青砖砰砰响:“小人该死!路上遇匪,为保药箱,弃了三十匹健马、半车丝绸……连李三兄弟的尸首都没能带回……”他嘶吼着扯开衣襟,胸口赫然是三道马匪刀疤,深可见骨,“可药一滴没洒!小王子服药后退了烧,西域王赏了百斤黄金要续货!”
云舒剪开他染血的衣襟,药粉敷上伤口时,赵驼子浑身剧颤。她指尖沾着金疮药,声音却比药粉更沉:“马可再买,货可再制。人命丢了,就是永远的窟窿。”药粉触到溃烂的皮肉,赵驼子倒抽冷气,却见王妃的指甲缝里嵌着木屑与药渣——那是她昨夜在匠作坊调试新式药碾时留下的。
“王妃的手……”
“手是匠人的命,更是医者的刀。”云舒包扎的动作未停,麻布缠过他虬结的胸膛,“你护住的不是药,是三千条命。”
窗外忽传来孩童哭嚎。一个妇人抱着高烧的幼子冲进医馆,孩子嘴角泛着白沫,手臂上疹子密如鱼鳞——天花!人群惊惶后退,妇人跪地哀求:“求王妃开恩!草民卖身做牛做马……”
云舒劈手夺过赵驼子怀中的青瓷罐。琉璃针刺破蜂蜡封口,药液注入小碗时泛起细密气泡。她捏开孩童牙关灌下,又将残余药液抹在妇人手臂疹子上。人群屏息盯着孩子青紫的嘴唇,半炷香后,那抹青紫竟缓缓褪成粉红。
“神迹……真是神迹!”妇人磕头如捣蒜。云舒却盯着自己指尖残留的药渍——长途运输后,疫苗活性竟比实验室成品高出半成。她猛然起身冲向匠作坊。
夜风卷着铁屑扑在脸上。阿禾正调试新造的药碾,鲁大柱蹲在角落削制木塞。云舒抓起半成品药碾,轴承处赫然是改进的阴阳鱼榫!
“这碾轮转速快了三成,药汁更匀。”鲁大柱用刻刀修整木塞内壁的螺旋纹,“王妃的图纸妙啊!这榫头一松一紧,像人嚼东西,把药性全榨出来了。”
云舒指尖抚过木塞内壁的暗槽——那里嵌着沉香木屑与磁石粉。她忽然抓起木塞浸入药液,沉香遇湿膨胀,磁石吸附金属杂质。原来长途颠簸非但未损药性,反而借震动激活了沉香木的活性成分!
“鲁师傅,立刻改所有药罐木塞!”她声音发颤,“内壁加三道沉香槽,深度一分三厘!”
老匠人愣住:“可……可这费工啊!”
“一条命值多少工?”云舒抓起刻刀在他手心画下精确尺寸,“明日我要看到三百个新木塞!”
子时的匠作坊灯火通明。云舒揉着酸涩的眼角走出时,墨临渊的玄甲未卸,肩头还沾着海风带来的盐粒。他递来热腾腾的肉饼,饼皮烙着阴阳鱼纹样。
“赵驼子说,西域王愿以百匹汗血宝马换疫苗专供权。”他咬了口饼,面颊鼓动如少年,“我回了他——此技不卖,可授。”
云舒怔住。月光下,墨临渊眼底映着作坊灯火,像把星辰揉进了墨玉。他忽然摊开掌心,里面躺着粒褪色的干枣——那是他们初遇时,她在破庙塞给饿晕小乞丐的。“记得吗?你说药不能藏在金匣子里,要散在尘埃中。”
远处传来鲁大柱的咳嗽声,老人正就着月光打磨木塞,刨花如雪片纷飞。云舒靠在墨临渊肩头,听见他铠甲下心跳沉稳如战鼓。
“王爷可知我最怕什么?”她望着匠作坊的灯火,“怕这些心血,变成宫墙里的摆设。”
墨临渊握紧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铁甲冰凉,掌心滚烫。
三日后,赵驼子牵着西域王回赠的雪蹄乌骓立在关门前。马鞍上绑着整箱黄金,他却只捧着个粗陶罐。罐中盛着半罐白沙,沙里埋着李三临终前攥的半块馍。
“王妃,小人不要金子。”他声音哽咽,“求您教弟兄们制这救命饼的法子。下次出关,我们……我们给每个商队兄弟都备一罐药!”
人群忽然让开一条路。鲁大柱颤巍巍捧着百个新制木塞走来,每个塞子内壁都刻着细如蚊足的编号。老匠人将木塞倒入赵驼子怀中,沉甸甸压弯了壮汉的腰。
“编号甲字头的,沉香槽深一分三厘,专装疫苗。”鲁大柱枯指拂过木塞纹路,“乙字头的加薄荷油,治风寒……王妃说,药要分人用,就像榫卯要分木性。”
赵驼子跪地捧沙。陶罐在阳光下投出细长影子,沙粒间竟有粒嫩绿草芽顶开沙壳。他忽然解下腰间水囊浇在沙上,沙土湿润处,草芽舒展如婴儿攥紧的拳头。
“小人替李三兄弟……替所有走沙路的弟兄,谢王妃活命之恩!”他仰天嘶吼,声震关墙,“此去西域,昭宁二字刻在心上!”
商队消失在黄沙尽头时,云舒袖中滑落半片木塞残屑。她弯腰拾起,沉香木的暗香混着海风的咸涩钻入鼻腔。墨临渊的披风忽然裹住她单薄的肩,玄甲映着夕阳,像披了身熔化的金甲。
“看。”他指向关墙。新漆的“昭宁”二字下,不知何时被百姓挂了串干药草。细看竟是用阴阳鱼榫法拼接的木牌,刻着“仁心济世”四个小字。风吹过,木牌轻叩,发出玉磬般的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