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果是一个标准的墨者,她身着素麻深衣,不着纹绣,发髻仅以木簪固定,行走坐卧间,稳重又利落。
她行礼后跪坐于锦垫上,目光扫过殿内精雕的漆器与连枝灯,微微蹙眉。
“殿下今日想听什么?”
明殊一副百无聊赖地模样,拨弄着玉连环玩:“今日寒冷,我不想听学习,更不想听大道理,博士讲点趣事吧。”
唐姑果也不恼,知道太子妃年幼,活泼贪玩,定要引导她的兴趣才是。
她心里有了数,缓缓道:
“殿下既喜欢趣事,姑果便讲一桩圣人旧事,可见圣人亦非完人,其道亦有窘迫之处。”
“据载,孔子在周游列国时,被困在陈蔡之间,连野菜汤都喝不上。
他的弟子子路抓了一只小猪,抢了别人的衣服,换来酒和食物,孔子不问来源便吃了。
后来到了楚国,楚王盛宴款待,席间食物摆放不合礼制,孔子竟不敢吃,并引用礼制反驳道:君子不吃不合礼制的食物。”
“殿下,”唐姑果突然表情不屑,语气鄙夷。
“圣人饥肠辘辘时,可不顾食物来源。饱食终日时,却拘泥于宴饮虚礼。此等行径,岂非虚伪?”
唐姑果还在继续开大招:“还有另外一件事,更可以说明其虚伪。
孔子在齐国时,齐国权臣田常准备作乱弑君,孔子却接受了他的厚礼。
弟子子贡问他是否不义,孔子回答:接受礼物,害怕权势,也是符合道义的。
因畏惧权势,而接受不义之财,竟能曲解为合乎道义,此非为虎作伥,丧失立场又该作何解释?!”
明殊放下玉连环,缓缓坐直,表情一言难尽。
儒家最讨厌的是谁?
墨家。
墨家最讨厌是谁?
儒家。
知道你们两家不合,打的狗脑子都出来了,但至于直接开大吗?
感情你们墨家才是百家第一大喷子!
“殿下还要继续听吗?”
“……听!”
就当听八卦好了,别拿八卦不当文学。君不见,《春秋》全是八卦绯闻和大瓜?
可见不管那个时代的人,都喜欢大人物的八卦。
……
寝殿地龙烧得正旺,椒泥抹砌的墙壁渗出隐隐辛香,熏得满室如春。
明殊只着了件杏子红绫缎直裾,捧着手炉,披着貂儿。整个人斜斜偎在白虎皮褥子上,脚下踩着温热的紫檀脚踏。
侍女刚用银刀片好新贡的柑橘,蜜汁飞溅在玉碟。一旁的麦芽糖隐隐化开,粘在了糯米红豆糕上。
适宜的温度让人迷糊,明殊以为自己会睡着,结果听到更多炸裂的黑料,整个人越听越蒙,越听越精神。
她就想问,不管孔子做的事地不地道,但你们墨家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孔子估摸自己都记不清,有这么多小辫子,倒是被你们记的清清楚楚啊!
怪不得儒家提起墨家都要骂出声,感情你们真有实锤!
当太阳渐渐升起,已经到了朝食的时间。外面看似温暖了一些,可一阵疾风刮过,敲响窗牖,撞得窗棂嗡嗡作响,那风声叫声凄厉,犹如刀刮。
太子妃皱着眉问宫人:“今日这般寒冷,殿外值守的宫人,可还熬得住?”
傅母忙回话:“回殿下,宫人都轮换着,去廊下饮了驱寒的姜汤。”
“无论是未央宫还是长乐宫,今年得殿下之言,都多有照顾,想必不会再有冻死宫人。”
明殊的眉头稍微松了松,还是道:“传我的话下,去即日起,凡我在宫中,廊下和门前的值守护卫,姜汤热水不许断!
炭火也要足量添置,务必让每个人都轮着进去暖和片刻。”
若少府用度不够,便从我的汤沐邑里支取,总不能叫人冻着当差。”
傅母惊讶,随即领命:“殿下仁厚,老奴这便去吩咐。”
不过一刻,殿外当值的宫人便发觉,盛着滚烫姜汤的大桶下,炭火比往日烧得更旺。
原本半个时辰一轮的休憩,被悄悄缩短了时辰。一碗碗热汤,也迅速递给了那些手脚冻得发麻的宫人。
众人虽不敢喧哗,但那口热汤下肚,暖意从喉间一路淌到心里,望向殿内的目光,便又恭敬了几分。
……
殿内,明殊这才看向唐博士,为刚才打断对方话语致歉:“博士莫怪,一时想起他们站在风地里,实在难熬,博士继续讲吧,
唐姑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讲课被打断,但并未面露不悦,反而露出一股近乎欣慰的神色。
她端正了身形,声音比方才更郑重了几分:“殿下何须致歉?您方才所为,正是我墨家兼爱之要义。
殿下能因己身之暖,体察宫人寒苦,并即刻施以援手,此乃 【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切实之行。殿下已得墨家精髓,何须妄自菲薄?”
“……博士,要不一起吃个饭吧。”
快别说了,别把她捧上天啊!
宫人适时端来朝食,正是大冬天非常适合的锅子:青铜温鼎炭火正红,翻涌着茱萸和生姜,煨煮着大块牛肉。
配着八样小碟:渍脆芹,醋烹冬葵,醢拌蒲苗,腊渍鹿修,并一匝新蒸的松仁雕胡饭。
看对诱人的佳肴,唐姑果只是躬身谢辞:“殿下请慢用。墨者食不求精,姑果回房用便好。”
说罢便敛衣离去,背影清瘦却挺拔。
明殊摇了摇头,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没心没肺的意思。
用玉匕捞起大块牛肉,吹着热气咬下,肉汁盈满齿颊。
又夹了筷韭花拌雁肫,配着黍米甜浆送下,中间命人又加了几次肉和汤。食罢用青盐漱过口,拈起枚蜜渍雕梅慢慢吮着。
地龙烧得过旺,加之刚用罢的牛肉锅子,十岁的女童鼻尖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不耐地扯了扯颈间缨络,索性将裙裾褪下,只着素罗中衣,歪倒在铺着西域绒毯的软榻上。
“傅母,”她声音带着饱食后的慵懒。
“去与唐博士说,今日功课暂歇,她自用朝食后不必再来。今日天寒,我就在榻上歇息,独自玩玩便是。”
侍立一旁的傅母闻言,脸上露出不解与担忧,趋前柔声劝道:“殿下,一个人闷在屋里,岂不无趣?
不若老奴唤几个灵巧的宫人来,陪您玩玩六博,或是说说笑话解闷?”
明殊翻了个身,面朝里,抱起一个软枕,声音闷闷:“不必。我自有我的玩法,一个人更自在。”
傅母还欲再言,却见阿娇已闭上眼,摆明了不愿再多说。
傅母只得咽下话头,悄悄替小主人掖好滑落的貂绒薄衾,示意众宫人屏息退至外间,只留自己一人在珠帘外守着。
寝阁内一时静极,只闻地龙炭火轻微的剥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