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季凛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副黎谦在法庭上戴过的智能眼镜上。
金属镜框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像一道无言的证物。
就在这时,病床上传来细微的动静。黎谦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有些模糊,最终聚焦在季凛身上。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
“法庭那边,”季凛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延迟到下周再开庭。”
黎谦转过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虚弱却清晰:“我不想。”
季凛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目光重新落回黎谦脸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既然这样,我们就在今天,把一切都说开吧。”
黎谦的心猛地一紧,转回头看向他。
季凛的视线没有躲闪,直接而坦诚:“你的心理报告,发到了我们那个很久不用的共同邮箱。我……看见了。”
黎谦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你不爱我的原因了。”季凛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释然,“‘回避型依恋障碍’,‘情感耗竭’……不怪你,黎谦,你没错。是这种……情况,让你身不由己。”
他理解了。
他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黎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残酷的手包裹住,既感到一丝被理解的慰藉,又涌上更深的恐慌。
“能不能……”黎谦的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急切地抓住这似乎出现的转机,“再给我一次机会?医生说……可以治疗的,只要……”
“黎谦。”季凛轻声打断了他,那声音里没有责怪,只有深深的疲惫。
季凛摘下自己戴着的眼镜,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你这眼镜,我也有。”
他顿了顿,继续道,“是我朋友公司早期更隐蔽的测试版本,功能……可能比你的更全面一些。”
在黎谦震惊的目光中,季凛缓缓将自己那副眼镜,戴在了黎谦的鼻梁上。
世界在黎谦眼前瞬间发生了变化。
他不仅再次看到了悬浮在季凛头顶那刺目而坚定的 100% ,同时,在他自己视野的上方,也清晰地浮现出一行数字——一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 0。
0%。
代表着他的爱意值。
赤裸裸,无法辩驳。
季凛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却字字诛心:“大概半年多以前吧,我就能看见它……在不断地下降。60%,40%,20%……我看着它一点一点消失,却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直到它变成了0。可你……还是每天准时回家,对我微笑,偶尔给我一个拥抱,演出很爱我的样子。”
他抬起眼,看向黎谦,那目光里是黎谦之前一直看不懂的,如今却痛彻心扉的理解,“你前几天总是问我,到底在看你什么……其实,我是在看它。”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镜片,落在那个虚无的“0”上。
“我看着这个纹丝不动的‘0’,看着你明明已经感受不到,却还要努力维系的样子……黎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都太累了。”
季凛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他迅速压抑住了:“我们都没错。你的病不是你的错,我的爱……也不是我的错。但事到如今,除了离婚,还有别的路吗?”
他看着黎谦,眼神里是彻底的了然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你是政客,离婚只能是诉讼。所有的污名,让我来背,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挣扎,都血淋淋地剖开,摊在两人面前。
黎谦怔怔地看着季凛,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百分之百爱意却写满疲惫和绝望的眼睛,再透过冰冷的镜片,感受着自己头顶那个象征着情感荒漠的“0”。
原来,他所有自以为是的挽回和痛苦,在季凛眼中,不过是顶着“0%”的爱意值,上演的一场更加残忍的凌迟。
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黎谦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枕头。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铺天盖地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心痛。
为季凛那沉默的、看着爱意消逝却无能为力的半年。
为他那百分百的爱意和自己那零的残酷对比。
为他最终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这场由他的“病症”主导的悲剧。
他失去了所有言语的能力,只能任由泪水决堤,在脸上肆意纵横。
冰冷的镜框压在鼻梁上,那两个悬殊的数字,像命运的最终审判,将他钉在了原罪席上,永世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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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的法庭,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进来,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
黎谦和季凛各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中间隔着短短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黎谦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没有再戴那副眼镜,有些真相,看过一次就足以铭记终生,无需再次确认那残酷的对比。
季凛则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只是细看之下,能发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和比以往更加紧抿的唇角。
庭审过程异常顺利。
黎谦的律师这次没有提出任何实质性的抗辩,只是程式化地履行着职责。
而季凛,依旧坚持着他最初的陈述,将所有的过错揽于己身,语气平稳,逻辑清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没有激烈的争执,没有意外的证据,甚至连上次那种窒息的痛苦都没有再出现。
一切都像是一场排练了无数遍的戏,按部就班地走向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端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仔细审阅了双方提交的材料,听取了最后的陈述。
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季凛,又看了看垂眸不语的黎谦,最终,敲下了手中的法槌。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法庭里回荡,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绝。
“本院经审理认为,原、被告双方夫妻感情确已破裂,且无和好可能。原告季凛主张的离婚理由成立。依照《m国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法官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念出了最终的裁决,
“准许原告季凛与被告黎谦离婚。”
“婚姻关系,自本判决生效之日起解除。”
“解除”两个字,像最终的休止符,为这段纠缠了多年,最终走向枯萎的关系,画上了句点。
没有欢呼,没有哭泣,甚至没有明显的松一口气。
黎谦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判决书后续关于财产分割(简单得几乎没有争议)等内容的宣读,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只是感觉到,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伴随着那声法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然后化为一片虚无的寂静。
季凛微微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再抬起时,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他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文件,动作一丝不苟。
庭审结束。
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在法警的示意下,朝着不同的出口走去。
没有对视,没有告别。
黎谦在秘书小林的陪同下,走向侧门。
他的步伐很稳,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一位市长应有的仪态。
只是在迈出法庭大门,感受到外面有些刺眼的阳光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微微眯起了眼。
而季凛,则在助理的簇拥下,从正门离开,迅速被等候在那里的车辆接走,消失在城市的车流中。
一场曾经轰动全城的婚姻,一场充满了自毁、挣扎、误解与深沉爱意的纠葛,最终就在这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沉闷的庭审中,落下了帷幕。
枷锁解除了。
但那份沉重的、带着血泪的“自由”,却仿佛比任何束缚都更让人感到空旷与茫然。
黎谦坐进车里,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
终于,还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