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38章\/黄河的哀哭\/
黄河在晨雾里像一条压着嗓子的兽,嗓子里有沙、泥、枯草与昨夜撕裂的风。河面不平,像老人的额纹,涌起的一道道,彼此挤着喘。岸边的芦苇尖上挂着露,露水被风一抖,碎成许多小针,扎在人的脸上,扎得人心里也跟着紧了一紧。
渡口的老舟子把篾帽往下一压,耳朵贴近船板,听那木里头传出来的声音。他听惯了水——涨时像有人在远处拖铁链,落时像有人在背后替你叹气。今晨的声儿又不一样,像有人压着嗓子哭,哭了又忍,忍过又哭。旁边一个挑担的小贩打趣:“黄河也会哭?”老舟子用胳膊拄着膝,半天才道:“哭的不是水,是人。”
他抬眼,看见远处坡上竖着的白牌,牌下站着横刀的并州老卒,刀锋朝着自己。牌上的四个字,在雾里也端端正正:“护人 勿扰”。又一块小牌压在白牌的左下角,字不多,却钉得更狠:凡假我名行恶者,虽袍同色,斩。老舟子咂了咂嘴:“以往没见过兵打仗,还先把字竖在风里给人看。”
“那位的规矩。”有人在他背后说,声音低,带着笑。老舟子回头,是那个叫赵甲的行脚客,挑着两袋盐,盐口上压一块瓦片,怕潮。“规矩竖起来,风也绕着走。”赵甲说着,往白牌这边靠了一寸。
……
古槐坡,军帐如列。晨光只是把云压薄了一点,压不出晴。帐中灯芯修到极短,火贴着芯燃,像一颗克制的心。吕布负戟而立,戟刃仍用布束,布结系得紧,像一只被驯服的兽。他看向案几——案上摊着“棋谱外记”,朱、墨、灰三色已经在纸上铺了一条“水”的路径。
陈宫拱手:“天道杀局之‘水篇’,今日可落。”
都水使者在侧,衣襟上有被泥水溅出的白点。昨日他还在小朝里言黄河三处险段,今朝便换成了战场上的口气:“黄河此季,本不宜动。然‘动’不必是破堤,是‘借’。臣拟三式:一曰‘疏’——开旧渠,泄河怒;二曰‘引’——引水入废田,压白水集与北仓之间的沙脊,使其车道泥;三曰‘压’——临时筑短堤护村,堵其侧支小涧,让水从我们画的线走。三式并用,便是‘引哭为势’。”
贾诩折扇微敲案角,笑道:“以天为刀,以规为鞘。好。只是——”他看向吕布,“此举虽不破堤,然水毕竟无眼。规矩,要更紧。”
吕布点头:“三条律,先刻在白牌边:‘一,不放一村于水;二,先遣封刀队清人线;三,凡借水之役,先竖牌后启闸。’再加一条:‘错一处,军法。’”他顿了顿,“命‘封刀队’三十队,沿旧渠、废田、涧谷逐一巡告,遣辅兵挨家挨户敲门,谁家有老弱病者,先出,送至避战线右侧锅棚。”
“诺。”陈宫应声。
郭嘉掩咳,抬袖掩着瘦肩,声音压得很轻却稳:“风午后转北,正可为‘引’。夜半有回风,适合‘疏’。至于‘压’,须在‘疏’与‘引’之间做,不可早,不可晚。早则水冲牌,晚则冲车。三更,铃一鸣,‘压’。”
吕布把案旁那只小铜铃提起,铃舌轻轻一撞,清音一丝,像谁在黄河上面拈起了一根极细的线,线还没拽,先叫了一声。
貂蝉立在侧,不问“问天之狱”。她垂眸,把一盏细香压灭。她明白,这一役用的是人力与规矩,不借天威,也不求神怪。她只做一事——“听水”。她走出帐,立在风口,竖起指尖,指腹抵向风。风从她指缝过,带着湿泥的涩,带着老田里被翻起的野蒿味,带着一点远处村里鸡鸣的热气。她轻轻吐气,“它会哭。我们要让它哭给‘局’听,不哭给‘人’听。”
……
白牌前,“封刀队”挨家敲门。老卒们刀横在臂——锋向己,是他们对自己心起的一道约。一个老妇人抱着孩子站在门槛上,孩子鼻尖红,睡得不沉。老卒放低声:“大娘,从旧渠走,去避战线外锅棚,横着白牌走,别怕。今晚水要哭,哭的是仗,不是人。”
老妇人点头,眼白有些浑。她抱紧孩子,步子虚虚,却没有乱。赵甲挑着盐,顺手把两个空袋往她背上系上:“湿了衣服用。”老妇人谢不了,只一遍一遍在心里念那四个字——护人 勿扰。
白须将校带着人,在村尾短涧处砌短堤。他学会了把刀横在臂时把肩也放松一点,让刀不是恫吓,是约束。身边一个百夫长端着一桶泥,喘得背上出汗,汗落进泥里,又被泥吃掉。他忽然直起腰,抬眼望向河:“你若真哭,也别哭坏我这边的茅屋。”
“不会,”白须将校道,“我们有人在听。”他指了指风口的方向,那里有一个素衣女子静静站着,像一支细细的箫插在风里。
……
袁军营,右军帐。
审配与郭图对着一张被水迹晕开的地图,水晕处正好把“白水集”三个字抹成了“白——集”。逢纪低声道:“并州用白雾夺眼之后,又要用水。‘伎俩’。”审配冷笑:“伎俩你也会说。他们的‘规’不是伎俩,是‘名’。主公令‘照牌’之事,你们迟疑至今——”他话没完,郭图接声:“你也知‘照牌’可丢‘面’。”两人一瞪,又齐齐闭了嘴。
许攸不在。他昨夜离营的消息已经传开,许多人的话头绕来绕去,总要绕到一个字上——“叛”。袁绍闭门不出,整夜未眠,胡须上沾着一点灰。他靠在案边每一阵风都像把他背上的某根骨头吹疼。有人报:“青堤渡处见并州人在旧渠边竖牌,避战线外锅棚添了三处。”他冷冷道:“添就添,难不成去砸?”话音一落,他自己先怔了怔。他感觉到什么——一种被迫承认对方“名”的酸。酸过之后,他反而慢了声:“传令:临水村人先撤,不许抢。谁抢,按并州那牌上的字办。”
审配与郭图对望:这四个字——护人 勿扰——在他们的背后也竖了起来。风把字吹进骨头里,骨头里微微发酸,然后就不敢乱动了。
……
青篱渡口,午后。
都水使者蹲在泥里,手指点着旧渠的口子,像医生摸一条脉。他侧头:“再小一寸,不可大。大了,压不住;小了,哭不出声。”工正点头,木楔再往里敲一分,泥板挪半寸,水线细细从缝里冒了一条白。那白不是浪,是泥里挤出的气,先“嘶”了一下,随即变成“呜”,像孩子压着嗓子哭,眼泪先出来,后有声音。再一会儿,旧渠的草皮一块块浮起,草根上挂着被泥团住的浮萍,浮萍挤在一起往下走,像许多人的脸挤在一个窄巷子里,憋出一片闷。
“疏。”都水使者吐了一字。
远处的白水集,三岔道的沙脊开始软。救仓车上来的两个车轮被泥“舔”住,马腿陷下去,再拔,再陷,骂声里带了恐慌。桥那头“挖阑换板”的陷阱也选在此刻露出牙齿:不是塌,是“轻”,轻到你以为还能过去,一脚踩上,整个人被“轻”扯了一把,心就空了。
“引。”陈宫放下手里的竹签,目光在风里更沉了一点。他抬眼,看见远处的风正在北上,把水面上薄薄的一层雾掀起来,掀成一二尺高的小墙,墙背后,河道里亮起了一背金,像一条被磨平的刀。——“压。”
吕布提起小铜铃,铃舌轻撞,清音一声,传向三处短涧的临堤。白须将校他那边,正用泥一层层“压”。泥与秸秆混着,脚踩进去陷半寸,他不嫌脏。泥上用脚后跟磋实,泥后立一块小牌:“村在牌后”。他笑了一下,笑得很直:“那便谁也别想从牌前抢。”
风在这一刻,像终于明白了这场戏里自己的角色——从北往南压,压住墙根不让它走偏,再从西往东撩一下,撩开了那一丝丝飘忽不定的烟。河面上有一声很长很长的“呜”,像一个老人才终于肯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声顺着旧渠往内地钻,钻过废田,压过沙脊,没走村路。村路被短堤挡住,哭声在堤前把脸擦了一把,绕了个弯,去找那些堆得比人还高的粮车。瓦罐“咣”的一声倒下,黄豆撒了一地,豆子滚在泥里,一边滚一边找缝,找得满地都是黄的点子。
并州没有刀在这时候出鞘。张辽的人在白雾背风处举弩,箭袋未用一根。典韦扛斧,却只用斧背拨人拨车;高顺钩梁,只挑“牛脖子”,不碰人头。魅影从白牌之间掠过,掠走的是三处“纽”的钥匙——锁舌被他们轻轻一按,咔哒一声,就开。
“你看。”赵甲站在短堤上,小心翼翼把挑出来的盐袋抱在胸口,怕潮。他对身边的老舟子说,“水在哭。哭的是车,不是屋。”老舟子咧嘴:“嗯。哭得像样。”
……
刘备的小营,树影更斜了。赵云立在营门外,目光越过白雾看向河。那条自定的线,在洪声里并未抖。他把枪横在臂上,枪锋向己。营里出来几个青丁,眼里有光,问:“将军,真不追?”赵云摇头:“不追。此役杀的是‘局’。你追,便杀人。”他顿了顿,把枪在地上一顿,那一声很轻却响在心上,“规矩里第一条:不饮民血。”青丁们面上红一圈,齐齐横了刀,把锋转向自己,像刚学会写字的人,在“横”的时候不再歪。
糜竺自帐内出,递上一纸账:“今晨粮三百,午后再添二百。商贾之口已传‘白牌’之规。”刘备看一眼,笑里有苦亦有安:“天下不是一口锅,但每一口锅都要有人看火。”他看赵云,“你那‘承认’,今日用在‘不动’上。用得稳。”
赵云拱手,目光平直:“承蒙教。”
……
黄昏时,黄河的哭声终于压过了袁军大营的鼓。右军旗台上两名旗手并立,手里的旗被风扯成一个角,颜色被白雾吞得看不清。鼓官举槌、落槌,槌打在鼓面上“洇”开,像石子扔在水面上,波纹里藏不住指令。救仓的队伍半道被“轻桥”拖了一身汗,回看三岔道,又见车陷“水巷”,只得互相推搡着退。退时,有人脚下一滑,坐在泥里,泥凉得他打了个突。他想骂“魔王”,骂了一半,风把他嘴里的“王”字吹散,吹成了一个不知名的叹。
曹操立在青篱背后的高地,望着白雾里隐隐露出的并州旗影,笑意极锐:“他杀‘局’,我杀‘心’。——骑兵,取其散队之‘印’与‘鼓’,不扰村,不犯牌。”他握鞭的手微微弯起来,像要把某个看不见的把柄握住,“‘魔王’之名,让他背。我握‘破神’之功。”
郭嘉咳了一声,眼中藏着一种复杂的光——既是病后的虚,又是见术成的亮。“世间若有第二个‘魔’,必在你心里。”他低声。曹操大笑,笑过后勒马而下,轻骑如针穿布,绕开所有白牌,不问白雾,直取那些已经被水哭软了的“印”与“鼓”。
……
天黑下来得极慢,像有人不肯让这一天收场。古槐坡风灯罩内火更稳了,芯短得几乎看不着,只余一粒黄。吕布坐在风口,听着远处河哭,哭声已经低下去,像一个发完脾气的老人,只剩哼。他回头看白牌,牌上的字在灯里稳稳站着。
陈宫把今日所见所做加进“棋谱外记”,在“水篇”下书:
“一曰疏:开旧渠一寸,泄其怒而不失控;
二曰引:引之压沙脊,陷其车道;
三曰压:短堤护村,水绕牌行。
其旨不在杀人,而在杀‘路’、‘鼓’、‘胆’。”
贾诩接笔,添两句:“黄河之哭,非民之哀,乃局之丧。借哭者胜,逼哭者亡。”
都水使者抹了一把额头的泥,笑时牙齿很白:“今日‘借’好了。明日,河会自己安静。”
郭嘉靠在帐侧,轻轻咳两声,低声道:“乌巢之路,由此开半。”他话音刚落,风里便有一线极细的凉,像在提醒:那一处备粮,距此不过数十里。吕布点头,眸光沉下:“非今夜议。记两事:一,明日添三处赈;二,收‘记账’——谁借火,谁横刀,谁护人,谁撤村,谁挪车,记名,来日还。”他顿了顿,“黄河哭过,咱们替它记账。”
貂蝉自风口回来,指尖仍带着一点湿。她对吕布轻轻一点头——水走在牌后,未走村前。她把那一点湿在灯火上晒了晒,湿气在火上“嗤”的一声,很淡,像一个秘密被蒸发了。她坐在灯后,不言,只静静听着帐外那一声声远去的哭,哭声越走越薄,薄到最后像纸上留了一条极浅的灰。
……
翌晨,河面像一个哭过的孩子,眼肿着,却能看见天。白水集三岔道泥里留下的车辙像许多断指,指向各个方向,最后都指向白牌。避战线外的锅前人更多了,声音也低了。白须将校把刀横在臂,锋向己,照例念牌:“护人 勿扰。”念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把赵甲昨日借给他的那袋盐退回去,袋口新系了一段红线。赵甲笑骂:“老兄,给得你倒成了账房——系红线,怕我赖账?”白须将校也笑:“规矩,系紧了好。”
老舟子坐在船头,手指在船板上轻轻敲着,敲出一段曲子。有人问他:“老汉,这曲子叫什么?”老舟子把嘴里的旱烟拿下来,吐一口干痰,“叫《黄河的哀哭》。”他又笑了一下,“哭过就不哭了,船还得走,人还得过。”
刘备的小帐里,赵云把枪立好,抬眼看向北。他没有说话,心里却把昨夜又钉了一根钉:我的枪,不杀人,杀‘局’。他心里的线更亮了,亮得像晨光刚刚贴上露水,光从露里折出来,不刺眼,却实。
袁绍大帐,审配把“救仓不达、车陷水巷、鼓失色”的折子摊在案上,袁绍慢慢将之合起,背脊上的那根硬骨头像被谁在夜里摸了一把,摸得他疼了一阵又松了一寸。他吐气:“传令——临河不战,修鼓、修桥。市中竖牌,不许撤。”审配抬头,目光从“竖牌”二字上滑过去,停在“修桥”。他忽然觉得,这四个字比“攻”“杀”更沉。
市井里,词客换了新词:“昨夜黄河哭,哭在车与鼓;魔王不饮人,竖牌绕村路;白雾遮旗眼,短堤护柴屋;天道杀其局,人心添一釜。”捕快端碗,听到“护柴屋”四字,眼角笑纹显了一根。他没有喝斥,只把碗沿轻轻扣了两下,像在应和牌下的刀。
……
傍晚,古槐坡收锅收牌。吕布立在风口,戟刃再束,布结打得更紧。黄河边的风仍凉,却少了昨夜那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湿寒。他回望河,河面平了一寸,像一个脾气大的人说完话之后开始想明天要做什么。
“记今日:借水杀‘局’,不杀‘人’;记明日:河作路,兵作针。”吕布低声,铜铃在指间轻轻一晃。铃声清,落在黄河上,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激不起浪,只在水里漾出一圈极细极远的纹——那圈纹,在极远处,正好碰到一个叫“乌巢”的词。
黄河不哭了。它把哀塞进泥里,塞进芦根,塞进旧渠的拐弯处。它知道,人的战,下一步在它身上要走一条细细的路。它不愿意参与血,但它愿意做一张被轻轻踩过的鼓面,把那阵里头的节拍,传得稳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