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亚的焦土与死亡被远远抛在身后,但那股紫热病的甜腥恶臭,如同无形的幽灵,依旧缠绕在司通的鼻尖,烙印在它的记忆里。它一路向西,再向西南,穿越安纳托利亚的高原与谷地,避开日益紧张的十字军据点与穆斯林王国之间的战线,如同一条灰色的影子,掠过动荡不安的地中海东岸。
它的目标明确——伊比利亚。那片欧洲大陆最西端的土地,崎岖、荒凉,被来自北方的寒流和来自南方撒哈拉的热风共同塑造,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那里是灰风的领地。
灰风,司通脑海中浮现出那头在坎塔布连山脉清冷月光下完成蜕变的巨大银狼。它的智慧,它的骄傲,它那统领狼群、与山林共生、甚至能与边缘地带人类形成微妙默契的独特存在。它是这片被黑暗逐渐侵蚀的大陆上,司通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理解并遏制蝠人蔓延的自然之力。或许,灰风和他的狼群,能成为对抗那污秽孢子的屏障,能保护那些尚未被紫热病吞噬的土地。
希望如同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司通冰冷的心底摇曳。它加快了脚步,翻越白雪皑皑、寒风呼啸的比利牛斯山天险。山脉如同巨大的脊梁,分隔了法兰西的丰饶与伊比利亚的狂野。
当它终于踏上伊比利亚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却让司通骤然停下了脚步。
不对。
这不是它记忆中那片充满野性生机、被月光和狼嗥统治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杂着一种……冰冷彻骨的死寂。风带来远方人类城镇的气息,但那气息中充满了恐惧、猜疑和一种歇斯底里的宗教狂热,而非往日山民与自然共存的相对平和。
更浓烈的,是那股它一直在追踪的、属于蝠人的腐败甜腥气!虽然比东方战场所闻更为稀薄、更为隐蔽,如同毒蛇潜行于草叶之下,但它确实存在,并且似乎与人类那狂热的情绪奇异地交织、发酵着。
司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它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向着灰风统治的核心区域——那片森林与峭壁交错、河流奔腾的坎塔布连山深处疾奔。
越靠近目的地,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被焚毁的森林。大片焦黑的树桩指向天空,如同绝望的手臂。一些新生的、扭曲的植被在灰烬中顽强探出,却带着不自然的暗绿色泽。
被遗弃的牧羊人小屋,门板破碎,屋内有挣扎和破坏的痕迹,墙壁上留有巨大的、非利爪所能造成的深刻划痕,以及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泼洒状的血迹。
空气中开始出现另一种臭味——未被掩埋的、开始腐烂的大型动物尸体的味道。
终于,它抵达了那片熟悉的、曾回荡着狼群嗥叫的巨大岩洞群所在的山谷。
景象,让司通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冷,仿佛被比利牛斯山的冰雪彻底冻结。
曾经狼群盘踞的主洞口,被熏得一片乌黑,岩石崩裂,显然经历过烈火的焚烧和暴力的破坏。洞外那片开阔的、狼群日常休憩嬉戏的空地上,景象更是惨不忍睹。
大片大片暗褐色的、已经渗透进泥土里的血迹,覆盖了地面。许多被粗暴砍断的、粗壮结实的兽类腿骨和碎裂的颅骨散落四处,上面残留着清晰的刀斧劈砍和野兽啃咬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无法散去的血腥味,以及硫磺和火刑的余烬味道,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濒临消散的蝠人孢子恶臭,与狼群本身狂野的气息绝望地纠缠在一起。
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无比的屠杀。不仅仅是人与狼的战斗,还有……狼与某种扭曲存在的厮杀。
司通金色的瞳孔剧烈收缩,它压抑着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地收敛所有气息,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滑入那幽深、死寂的主洞窟。
洞内更为昏暗,昔日狼群栖息留下的干燥草木气息已被浓烈的血腥、焦臭和一种深深的绝望感所取代。洞壁上,那些由历代狼群用爪牙刻画出的、象征月华、狩猎与山林之灵的原始壁画,被粗暴地用利器划得面目全非,覆盖上了粗糙的、代表十字架的刻痕和一些模糊不清、却充满恶意的亵渎符号。
司通一步一步走向洞穴最深处,那里有一处天然形成的、略高于地面的石台,曾是灰风俯视族群、接受月光洗礼的地方。
现在……
司通的呼吸骤然停止。金色的瞳孔在极度震惊中放大,倒映出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景象——
一颗巨大的、覆盖着粗硬银灰色毛发的狼头,被一根粗大生锈、沾满黑褐色血痂的铁钉,死死地钉在石壁之上!
那正是裂爪!在灰风牺牲后,继承其衣钵的狼王。
狼头双目圆睁,凝固着无尽的愤怒与不屈,以及一丝深可见骨的悲怆。锋利的獠牙呲出,嘴角凝固着黑褐色的血块,似乎临终前仍在发出怒吼。它曾经闪烁着智慧与野性光芒的、如同月光凝聚的独眼,此刻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血窟窿,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最后的光芒早已熄灭,只剩下被风干的、无尽的绝望与冰冷。断裂的脖颈处参差不齐,显示它并非被干净利落地斩首,而是经历了极其残忍的折磨与撕扯。
伟大的狼王,坎塔布连山脉的守护者,最终竟以如此惨烈、如此屈辱的方式,落幕于此。
司通感到一股撕裂般的痛楚从心底涌起,并非出于温情,而是出于一种对纯粹力量与智慧被如此卑劣手段玷污、毁灭的极致愤怒。月羽的哀鸣与裂爪凝固的绝望在这一刻重叠,化为它喉间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几乎无法听闻的悲鸣。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与悲痛之中——
“吼——!!!”
一声低沉压抑、却饱含着无尽悲愤与痛苦的狼嗥,如同炸雷般,猛地从洞穴更幽深的阴影里爆发出来!
伴随着沉重的、利爪刨击岩石的刺耳声响,一头体型异常巨大、几乎堪比小型牛犊的巨狼,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复仇之灵,猛扑出来!
它浑身上下布满了新旧交叠的可怕伤疤:一道深刻的爪痕几乎将它半边脸撕裂,导致那只眼睛只剩下浑浊的白翳;另一侧脸颊有一大片烧伤的痕迹,皮毛尽失,露出粉红色的狰狞肉芽;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本该锋利无比的巨大犬齿,竟断了一根,断口参差不齐;它的左前腿有些跛,似乎曾被打断过。唯有剩下的那只完好的眼睛,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几乎要溢出的痛苦,死死锁定在司通身上!
它认出了司通的气息。那气息曾与它们并肩作战,对抗过共同的蝠人敌人。但此刻,巨大的悲痛和长久积累的仇恨如同沸腾的岩浆,彻底淹没了理智。
“是你!是你带来的灾难!” 巨狼的声音如同粗糙的砂石在相互摩擦,充满了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它的精神咆哮直接冲击着司通的意识,“那些长翅膀的恶魔!还有那些穿着黑袍、举着十字架和火把的人类!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是一伙的!”
它因暴怒而全身颤抖,巨大的爪子狠狠刨抓着地面,碎石飞溅。
“我们遵守古老的界限!我们驱逐山林里真正的怪物!我们甚至…甚至容忍了那些靠近山脉放牧的羊群!当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蝙蝠翅膀的阴影在夜晚靠近村庄时,是我的兄弟姊妹们驱散了它们!我们保护了那些两腿牲畜的牲口,甚至保护了他们襁褓里的幼崽!”
断牙的独眼中燃烧着痛苦与疯狂,它仰起头,对着洞顶看不见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凄厉得令人心碎的长嗥,那嗥声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委屈与背叛。
“可他们回报我们的是什么?是陷阱!是淬毒的箭矢!是焚烧我们幼崽和伤员的火刑柱!他们称我们为地狱的恶犬!是魔鬼的爪牙!” 它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血淋淋的控诉,“他们带来了那种散发着紫光的、令人作呕的‘甜水’,引诱虚弱者饮用,然后它们就变成了发狂的、攻击同类的怪物!他们用铁链和网兜捕捉我们强壮的兄弟,用烧红的烙铁折磨它们,逼问根本不存在的‘魔鬼契约’!”
巨狼巨大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和悲伤而剧烈颤抖着,它猛地将目光再次钉在司通身上,那只独眼里流出的仿佛不是泪,而是血。
“裂爪…我们的王…它试图谈判…它试图让他们明白真正的敌人是谁…可那些穿铁皮的人类…那些宗教裁判所的屠夫…他们设下了埋伏!用带倒钩的、浸了圣银(对狼人传说特化的武器,显然被用在了它们身上)的铁链拖住了它!他们…他们就在我们面前…活活地…活活地折磨它…然后把它…把它钉在了这里!为了警告所有‘异教’的生灵!”
断牙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头颅痛苦地摇晃着,发出呜咽。
“现在,你也滚!人类的朋友!文明的使者!我们不需要任何怜悯,也不需要任何虚假的希望!看看这片土地!黑暗…吞噬一切才是唯一的归宿!滚回你的东方去!或者留下来,成为我们复仇的下一块肉!”
断牙的咆哮在洞穴中疯狂回荡,带着狼族末路的无尽悲鸣与彻底的绝望。它伏低身体,肌肉紧绷,做出了攻击的姿态,那仅存的独眼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
司通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岩石。金色的瞳孔映着裂爪凝固的愤怒与断牙滔天的恨意,以及这洞穴中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它理解这仇恨,这愤怒。它亲身经历过背叛,目睹过更广泛的毁灭。解释与辩白在此刻毫无意义。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毁灭性冲突边缘,洞穴深处,一堆狼藉的枯草和岩石后面,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巨大惊恐和不知所措的呜咽。
司通和断牙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
一只瘦小的、明显营养不良的幼狼,瑟缩在岩石缝隙里,浑身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迹。它的一条前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已经折断,微微颤抖。它看起来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助,正用一双湿漉漉的、充满了惊惶、悲伤与一丝残存好奇的眼睛,恐惧地看着眼前这恐怖的对峙。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它额头正中,一小撮银白色的毛发,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异常清晰地闪耀着纯净、柔和的光芒。
那光泽…那位置…
司通感到自己额间那道永不褪色的、月羽留下的银灰印记,似乎微微发热,与那幼狼额前的银白产生了某种跨越时空的、微弱却真实的共鸣。
断牙也看到了。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疯狂的攻击性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保护、痛苦与绝望的情绪所取代。它发出一声警告般的低吼,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动了巨大的身躯,更加严密地挡在了那只幼狼和司通之间,那只独眼里充满了原始的、守护巢穴般的警惕,但先前的纯粹杀意却消散了些许。
司通的目光越过断牙那伤痕累累、充满威胁的身影,久久地落在那幼狼额前那抹纯净的、代表着未被污染的生命与可能的未来的银白之上。
月羽最终纯净的哀鸣、裂爪被钉于石壁的惨状、断牙血泪的控诉、眼前这缕微弱却坚韧的星光……无数碎片在它金色的瞳孔中碰撞、旋转,最终凝聚成一种冰冷到极致、却也坚定到极致的决心。
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并非威胁,也非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