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割过新落成的元大都。夯土城墙在初雪覆盖下泛着冷白的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裸露的骨架。宫阙殿宇的琉璃瓦虽未全然铺就,却已在稀薄冬日阳光下流泻出金红交错的光芒,犹如巨兽鳞甲,熠熠生辉。
忽必烈的登基大典余温未散。空气中浮动着万国来朝的煊赫气息,蒙古语、汉语、波斯语、阿拉伯语、突厥语交织成奇异的喧嚣,缠绕在尚未完全竣工的廊柱殿宇之间。骆驼的嘶鸣与马蹄叩击新铺石板的声响终日不绝,香料、皮革、马粪与冰雪清冽的味道混杂一处,构成了这座新生帝都独特的呼吸。
司通蹲踞在大明殿偏殿高耸的鸱吻之上。灰白相间的长毛在风中微动,与冰冷屋脊几乎融为一体,唯有一双金色的瞳孔,凝望着脚下这片刚刚被铁蹄踏定、又被雄心浇筑的土地。
它已在此守望数月。
庆典的喧嚣是浮沫。司通敏锐的嗅觉穿透歌舞升平,捕捉到了沉在下面的东西——一丝若有若无、却刻骨铭心的异味。铁锈般的腥气,混合着一种腐败的甜腻,如同熟过头的果实溃烂流脓。这是被扭曲的灵虚族气息,混杂着血肉孢子的恶臭。源自蝠人。
它的视线投向宫墙之外,皇城西南隅一处新设的营区。一支特殊的卫队正在换防。他们披挂着比寻常怯薛军更为精良的环锁甲,外罩皮质战袍,动作整齐划一,迅捷得超乎常人。头盔下的阴影里,偶尔闪过一双双在日光下也显得幽深的眼睛,瞳孔深处蛰伏着非人的饥渴与冰冷。
这便是新近扩编、直属于忽必烈的“血帐亲卫”。蒙古帝国最锋利的暗刃,据说皆由百战余生、被长生天赐福的不死勇士组成。世人皆传,此乃天佑大汗,国运昌隆之兆。
司通的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呜。金色眸子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它记得这种“赐福”。记得月羽在坎塔布连山巅那纯净生命最终被吞噬、扭曲时发出的哀鸣。代价,从来存在。
一阵寒风卷着雪沫掠过,送来更清晰的气味。司通鼻翼微动,倏然转头,望向皇城入口方向。蹄声如雷,一骑快马冲破风雪,直驰宫门。驿卒背插三根染羽,代表来自极西之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司通的身影无声无息自鸱吻上滑落,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沿着殿宇飞檐的阴影,迅捷无声地掠向帝国心脏——大明殿。
大殿之内,暖意融融。巨大的铜盆里炭火燃烧,驱散北地的严寒。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奶茶与众多体味混合的暖腻气息。
元世祖忽必烈端坐御榻之上,身形伟岸,面容被权力与风霜刻画出坚毅的线条,眼眸开阖间精光闪动,透着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气度。他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只一身赭黄暗纹锦袍,更显威仪内蕴。御榻下首,文武重臣分列两侧。汉人儒臣身着宽大袍服,神色恭谨;蒙古那颜们则多着质孙宴服,腰佩金饰,顾盼间豪气纵横;亦有色目官员面容深刻,眼神精明。
来自伊利汗国、察合台汗国的使者亦在殿中,彰显着庞大帝国辽阔的疆域与复杂的臣属关系。
中书省官员正朗声禀报着大都漕运疏通、新钞法推行事宜。忽必烈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玉如意。
突然,殿外侍卫高声唱喏:“西域平叛军八百里加急军报——!”
殿内细微的交谈声霎时静止。所有目光投向殿门。
一名风尘仆仆、甲胄蒙尘的军官大步踏入,风雪寒气随之卷入温暖殿宇。他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擎起一卷密封的羊皮卷,声音因激动与疲惫而沙哑:“启禀大汗!我军已于十一月下旬攻陷报达城(巴格达)!哈里发…已投河殉城!”
一股无声的震动掠过殿宇。旋即,低低的惊叹与欢呼响起。报达(巴格达)!阿拔斯王朝的都城,黑衣大食的心脏,伊斯兰世界的明珠!终于被帝国的铁蹄踏碎!
忽必烈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彩,猛地坐直身体:“好!详述战况!”
“是!”信使声音高昂起来,“我军围城月余,动用回回炮轰击,城墙多处崩陷。然敌酋困守内堡,墙高池深,我军强攻数次,伤亡甚重…”
司通悄无声息地伏在大殿最高处一根横梁的阴影里,身躯紧贴冰冷木料,金色瞳孔收缩成两道细线,俯瞰下方。
“…城破前夜,阿八哈王爷亲选死士百人,皆血帐亲卫出身,负土填堑,冒矢石强攻!内堡守军箭如雨下,沸油金汁倾泻,死士们身被数十创,血流披甲,犹呼酣战不休!终登城裂旗,敌胆尽丧!天明时分清理战场,惊见…”信使的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微微颤抖,“…惊见那些重伤勇士,其创口竟已收束如线,气息平稳,恍若无事!此真天佑圣主,赐我神兵,方有此空前大捷!”
“天佑大汗!”
“神兵天降!”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由衷的欢呼与赞叹。蒙古那颜们用力捶打胸膛,发出兴奋的吼声。就连许多汉臣与色目官员,也面露惊异与敬畏。
龙椅上,忽必烈抚须大笑,声震殿梁:“好!天佑大元!厚赏这些勇士!阿八哈用兵得法,朕心甚慰!”
歌功颂德之声盈满殿堂。帝国武功之盛,似乎已达极致。
唯有梁间阴影里,司通脊背的毛发微微竖起。它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那呈报军功的羊皮卷,仿佛要穿透皮质,看清那血腥文字背后隐藏的真相。
身被数十创,一夜愈合?
这不是天佑。
这是蝠人那扭曲的、以透支生命本源与吞噬他人血气为代价的伪劣再生!是灵虚族生命能量被亵渎后的畸形变种!那些“死士”绝非什么天佑神兵,它们要么是已被完全转化的蝠人,要么是被孢子感染、激发了生命潜能、却注定油尽灯枯的傀儡!
代价,必将由战败者,由那片土地上的万千生灵,加倍偿还。
月羽纯净的哀鸣仿佛再次穿透时空,在司通意识深处响起。它仿佛嗅到了千里之外,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弥漫开的、更加浓郁的血腥与孢子腐败的甜腻气息。
庆典的喧嚣在它耳中化为虚无。它只听到命运齿轮再度扣合的冰冷声响。
是夜,大雪暂歇。元大都褪去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片寂静。唯有巡夜卫士的脚步声和更梆声偶尔响起,划破寒冷的夜空。
皇城西北,血帐亲卫营区。
此处戒备远比皇城其他地方更为森严。明哨暗卡林立,巡逻队交错而行,目光警惕地扫视每一个角落。营区内灯火稀疏,罕有人声,静得反常。
一道灰影贴着墙根的阴影,以不可思议的柔韧与敏捷无声移动。司通避开一队巡逻的侍卫,鼻翼不断翕动,追踪着那若隐若现的恶臭源头。
它绕过几排营房,最终潜行至营区深处一座独立的石砌建筑旁。此建筑低矮坚固,无窗,仅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门前站着两名如同雕像般的血帐亲卫,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
浓烈的气味正从门缝下丝丝缕缕渗出。那不仅仅是血腥味,更混合了一种……生长、发酵、腐败的甜腥,如同巨大的真菌温床。
司通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它绕着建筑悄然环行一周,寻找着缝隙。终于,在建筑背后靠近地面的位置,发现了一处用于排水的窄小沟渠,虽有铁栅栏封锁,但其缝隙足以容它通过。
它无声地挤入,滑入建筑内部。
内部空间比想象中更大。墙壁上插着几支火把,光线昏暗,跳跃不定。空气湿热粘稠,那股甜腥恶臭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令司通几欲作呕。
眼前景象,让它浑身毛发瞬间奓起!
巨大的石砌池子占据了大半个空间。池中并非清水,而是浓稠、暗红、近乎黑色的粘稠液体,表面不断冒着气泡,破裂时散发出更强的恶臭。池底似乎铺着一层厚厚的、蠕动着的菌毯,泛着诡异的紫黑色幽光。
池子周围,竖立着许多木架。而木架上……
是一个个被粗糙麻布包裹的、人形的“茧”!
那些“茧”微微蠕动着,内部发出压抑的、非人的痛苦呻吟。暗红色的液体从“茧”的下方不断滴落,汇入地面的沟槽,最终流入中央的巨池。一些同样身着血帐亲卫服饰的人影在池边忙碌,他们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与精准,用长柄木勺从池中舀起那粘稠的“血浆”,粗暴地灌入那些垂吊着的“人茧”口中。
“茧”的蠕动会更加剧烈,发出既痛苦又渴求的呜咽。
司通看到其中一个“茧”的麻布破开了一角,露出一张扭曲的人脸。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出原本的轮廓,或许曾是一名骁勇的蒙古战士,但此刻双眼只剩下空洞的漆黑,嘴角咧开,淌下粘稠的唾液,皮肤下隐隐有紫黑色的脉络凸起、搏动。
培育槽。血畜。
它们在用俘虏、甚至可能是伤兵,批量制造蝠仆!用这污秽的血池催生、强化那些战斗傀儡!
就在这时,一名背对司通、正在舀取“血浆”的亲卫似乎完成了工作,转过身来。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苍白异常,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深刻如刀刻,嘴角下意识地微微抽动,露出过于尖利的犬齿尖端。他满足地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妙的馨香,然后伸出猩长的舌头,舔舐了一下木勺边缘残留的暗红色浆液。
那双眼睛,在抬起的瞬间,与阴影中司通的金瞳对了个正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竖立的瞳孔,如同冷血动物,充满了贪婪、残忍与一丝…惊愕。
时间仿佛凝固一瞬。
“喵呜——!”
一声尖锐凄厉、完全不似寻常猫叫的嘶鸣猛地从司通喉咙里爆发出来!它并非恐惧,而是极致的厌恶与愤怒的警告!
那蝠人化的亲卫脸色骤变,发出一声低沉的、非人的嗬气声,手臂猛地挥出,速度快得带出残影,那只沉重的长柄木勺如同投矛般射向司通所在的阴影!
司通早已腾空而起!木勺砸在它方才所在的石地上,哐当碎裂,粘稠的血浆四溅。
唰!唰!唰!
建筑内所有的“亲卫”瞬间停下动作,头颅齐刷刷地转向司通的方向!一双双幽暗的、非人的瞳孔在火光下锁定了他!
尖锐的、只有司通能清晰感知的精神啸叫充斥空气,那是蝠人间的警报!
司通毫不恋战,身形在半空中诡异一扭,化作一道灰影,直扑那处排水沟渠!
“抓住它!” 嘶哑扭曲的人类语言从一个“亲卫”口中吼出。
铁门被猛地推开,门外的守卫惊觉冲入!
但司通的速度更快!它如同流动的阴影,在那只苍白扭曲的手抓来之前,已然缩身钻出铁栅栏,没入外部更深的黑暗之中。
身后传来愤怒的咆哮和急促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整个亲卫营区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瞬间骚动起来!火把被纷纷点燃,人影幢幢,呼喝声四起。
司通在复杂的营区建筑阴影中穿梭,快如闪电,将追兵迅速甩开。它跃上一处矮墙,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如同魔窟般的石砌建筑。
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冰冷如万古寒冰。
它不再停留,转身跃下墙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元大都错综复杂的街巷阴影之中。
它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看似辉煌、实则已被黑暗悄然侵蚀的年轻帝都。
沿着西征军踏出的、浸满鲜血与孢子的道路,向那片正被死亡与绝望笼罩的土地奔去。
目标——西方。
血色丝路,已然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