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风沙吹不到应天城的繁华，但来自权力中枢的一道诏令
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诏令很简单
也很霸道——命所有就藩亲王
即刻启程，回京觐见监国太子，不得有误
没有解释缘由，没有限定归期，甚至压根没提朱元璋定下的无诏不得入京的祖训
意思很明白
老子让你们来，你们就必须来
这道旨意传出，朝野上下暗流涌动
削藩的传言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只是谁也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如此直接，如此不容置疑
数日后，应天城外
燕王朱棣背着双手，站在城外等着
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鲁王朱檀，蜀王朱椿等亲王几乎是前后脚赶到
这些兄弟久在封地，骤然回京
面对这熟悉的都城和眼前微妙的气氛
神色各异，互相见礼时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试探
楚王朱桢性子相对直率些
看着肃立的仪仗和官员
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周王朱橚道
“五哥，这次……阵仗不小啊，大哥突然把咱们全召回来，连个由头都不给，我这心里，怎么有点七上八下的？”
周王朱橚素来谨慎，闻言只是微微蹙眉，示意他噤声
“慎言！大哥召见，我等臣弟自然奉命而来，有何可忐忑的？”
话虽如此，他眼底深处的那抹凝重却挥之不去
齐王朱榑哼了一声，他封地在青州，也算兵强马壮
语气便带了几分硬气
“是啊，大哥监国，便是君父，君命召，不来怎么行，咱们这不是都来了吗？”
他目光扫过一旁气定神闲的朱棣
“四哥，你常在京里，可知大哥此次召见，所为何事？”
顿时，几位亲王的目光都落在了朱棣身上
朱棣笑了笑，笑容温和，看不出什么端倪
“我能知道什么？许是父皇近来静养，大哥监国日久，想念我们这些兄弟了，叫回来叙叙旧也未可知”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等于什么都没说
鲁王朱檀身体素来不太好
脸色有些苍白，闻言咳嗽了两声，苦笑道
“叙旧自然好，只是这节骨眼上……二哥在北边筑城，三哥又……唉”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秦王朱樉被发配去草原搞建设，晋王朱棡被软禁，这都是前车之鉴
蜀王朱椿年纪较轻，喜好读书
性子也相对淡泊些
他看了看气氛紧张的兄长们，打圆场道
“诸位兄弟何必多虑？既然来了，见了大哥自然知晓，都是骨肉兄弟，难道还能有什么刀兵相见的事不成？”
他这话本意是缓和气氛
但刀兵相见四个字一出口，场面反而更静了几分
几位亲王眼神闪烁，谁都没接话
削藩，削的就是他们的护卫，他们的兵权！这跟刀兵相见，有多大区别？
就在这时
一队东宫侍卫快步而来，为首将领对着诸位亲王躬身行礼
“末将参见各位王爷！太子殿下已在东宫等候，请各位王爷移步”
众人收敛心神，互相看了一眼，整理了一下衣冠
在那队侍卫的引导下，沉默地向着皇城方向行去
城门楼围观的百姓被远远隔开
只能看到一群身着亲王常服的尊贵身影
在肃杀侍卫的簇拥下，消失在巍峨的城门洞中
东宫，春和殿
朱标没有穿太子冠服，只是一身杏黄色的常袍，坐在主位之上
他面色平静，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地吹着气
下方左右，设了数个座位
诸王在内侍的唱喏声中依次进殿，按长幼次序行礼
“臣弟等，参见太子殿下！”
朱标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虚抬了抬手
“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坐吧”
“谢殿下”
诸王各自落座，内侍奉上茶水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茶盖轻碰杯沿的细微声响
气氛看似和谐，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朱标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问起了弟弟们在封地的生活
身体可好，子嗣如何等等
诸王也只好打起精神，一一应答，言谈间颇有些兄友弟恭的味道
寒暄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
朱标话锋轻轻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说起来，父皇近年龙体欠安，静养深宫，将国事托付于孤。孤监国日久，每每思之，常感责任重大，如履薄冰”
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弟弟们
“如今，朝中内外，皆言国不可一日无君，礼部也已多次上奏，请孤早正大位，以安天下之心”
来了！
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诸王心中俱是一凛，知道戏肉来了
朱棣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
周王，楚王等人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神色更加恭敬
朱标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平静地说道
“登基大典，已命礼部择吉日举行，今日召诸位弟弟回来，一是许久未见，心中挂念，二来，待孤登基之后，有些国策，也需与诸位通通气，早做安排”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首要一事，便是关于诸藩”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两个字真正从朱标口中说出时
诸王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下去。连朱棣的指尖都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朱标放下茶杯，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许，声音也沉了几分
“我大明立国之初，父皇封建诸子，镇守四方，以藩屏帝室，其意甚善，然，时移世易。如今北疆有陈，楚二位国公开互市，定草原，西域亦传捷报，边患大减，而诸藩坐拥重兵，据守要地，岁耗国帑无数，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亦非尔等之福”
他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语重心长
但话语中的意思却如同寒冬里的冰锥，刺得诸王遍体生寒
“孤之意，登基之后，当行削藩之策”
朱标直接挑明了，没有任何迂回
“各藩护卫，需按新制裁撤，保留部分仪仗即可，封地政务，由朝廷派遣流官治理，藩王不得干预，藩王岁禄，朝廷会优渥供给，保尔等一世富贵尊荣”
他环视一圈，看着脸色发白、强自镇定的弟弟们，淡淡问道
“此事，关乎国本，亦关乎我朱家子孙长远安宁。诸位弟弟，以为如何？”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诸王低着头，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削藩！果然是削藩！
而且是要削得如此彻底！护卫，政权，甚至连干涉地方政务的权力都要收回！这几乎是要把他们当成圈养的富贵闲人！
楚王朱桢性子最急，脸上血色上涌
似乎想说什么，但被旁边的周王朱橚用眼神死死按住
齐王朱榑拳头攥紧，手背上青筋暴露，却也不敢率先发声
鲁王朱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呼吸略显急促
蜀王朱椿眉头紧锁，显然也在艰难地消化着这个决定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燕王朱棣
在就藩的兄弟中，他实力最强，威望最高，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朱棣感受到众人的目光
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不满或愤怒，反而站起身
对着朱标躬身一礼，声音沉稳有力
“大哥所言，句句在理，高瞻远瞩，诸藩坐大，确非长治久安之策，臣弟北平府，愿第一个遵从新制，裁撤护卫，交出治权，唯望大哥登基之后，能念及骨肉之情，使臣弟能常伴母后膝下，享天伦之乐，于愿足矣”
他这番话
说得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
完全是一副忠君爱国、顾全大局、并且对权力毫无留恋的样子
其他亲王都惊呆了！
他们想过朱棣可能会反对，可能会讨价还价
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万万没想到，实力最强的燕王
竟然如此干脆利落地表态支持削藩！还愿意第一个执行
朱标看着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四弟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孤心甚慰”
有了朱棣带头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近乎自废武功的姿态，其他亲王顿时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底气和理由
周王朱橚心中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连忙起身附和
“臣弟开封府，亦谨遵大哥之命！”
楚王朱桢咬了咬牙，也只能闷声道
“臣弟武昌府，遵命！”
齐王，鲁王，蜀王等人见状，也纷纷起身，表示遵从
一时间，殿内竟是众志成城，一片拥护削藩之声
朱标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抬手示意众人坐下
“好！都是好儿郎，深知家国一体之理！既然诸位弟弟都无异议，那此事便这么定了，具体细则，待登基大典后，由兵部，吏部，户部共同拟定章程，再行颁布”
他语气轻松下来，仿佛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
“正事谈完，今日便在宫中设宴，咱们兄弟好好聚聚，不醉不归！”
“谢殿下！”
诸王齐声应道，只是这谢恩声中，有多少是真心
有多少是无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当天的宫宴，表面上自然是觥筹交错，一派和睦
朱标谈笑风生，诸王强颜欢笑，说着兄弟情深的场面话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从今天起，大明藩王的时代，即将彻底落幕
他们这些曾经镇守一方，手握权柄的亲王
很快就要变成被圈养在京城或者封地府邸里的富贵闲人了
宴席散后，诸王各怀心事，被安排到专门的馆驿休息
楚王朱桢一回到王府，就气得摔了一个茶杯，压低声音对周王朱橚抱怨道
“五哥！你看见老四那副嘴脸了吗？装得跟个孙子似的！他北平府兵强马壮，说交就交？骗鬼呢！他肯定有后手！”
周王朱橚相对冷静，他摇了摇头，示意朱桢小声点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老四……他比我们所有人都看得清形势。大哥如今监国，威望日隆，又有陈飘，楚河那等妖孽在外征战，开疆拓土，军功赫赫，朝中武将，谁敢不服？我们拿什么跟大哥争？老四以退为进，至少还能保全富贵，留个忠义的名声，若是硬顶，只怕……”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朱桢明白，晋王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朱桢颓然坐下，叹了口气
“道理我都懂，就是憋屈！咱们这些兄弟，以后怕是再也难有见面之日了”
翌日下午，燕王在京城的临时府邸倒是一派宁静
朱棣没什么王爷架子
正蹲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手里拿着个拨浪鼓
笨拙地逗弄着尚且抱在奶娘怀里
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的小朱高煦
“高煦，看爹这儿，咚咚咚——”
朱棣摇着拨浪鼓，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就在这时，府门处的侍卫通传
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来访
这三位，算是就藩亲王中与朱棣关系尚可，且自身实力也还算不错的
朱棣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起身相迎
将三人请进了正厅，吩咐下人上茶
“四哥好兴致，在家里倒是清闲了起来”
周王朱橚坐下，端起茶杯，语气看似随意，目光却悄悄打量着朱棣的神情
楚王朱桢就没那么多弯弯绕了，他性子急
茶水都没碰，直接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问道
“四哥，这里没外人，你跟兄弟们交个底，昨天在宫里，你说的那些话……是真心话？”
齐王朱榑也紧紧盯着朱棣
显然这也是他心头最大的疑问
他们不信，手握北平重兵，在北疆素有威名的燕王殿下
真就甘心如此轻易地交出兵权，做个富贵闲人
朱棣闻言，先是一愣
随即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疑惑，反问道
“自然是真心话，不然呢？五弟，六弟，七弟，你们觉得我该怎么说？难不成还要学那汉时的七国之乱，跟大哥掰掰手腕子？”
他这直白的反问，反而让朱橚三人一时语塞
楚王朱桢有些激动
“四哥！咱们兄弟镇守边陲，护卫社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父皇当年分封我们，不就是指望我们屏藩皇室吗？如今大哥一道旨意，说收回就收回，这……这也太……”
“太什么？”
朱棣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但问题却很尖锐
“老六，你觉得咱们手里那点兵，现在还能屏藩谁？又能挡住谁？”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说道
“北边，蒙古人被打服了，王保保在给大明做事，西边，那两位带着几千人，就敢追着人家几万人的汗国打，还打赢了，灭国擒王如探囊取物，你们在封地，消息可能没那么灵通，但我离得近，我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东西”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三位兄弟
“总之，识相的，就乖乖的交兵吧，你们就算是闹，也闹不起来”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朱橚，朱桢，朱榑都沉默下来
他们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关于西域战事的离奇传闻，但总觉有夸大之嫌，如今从朱棣口中如此平静地说出，分量自是不同
齐王朱榑不甘心，争辩道
“可……可兵权总是实在的！没了兵，咱们这些亲王，岂不是任人拿捏？日后若有奸臣当道，或者……或者新君……”
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担心兔死狗烹
朱棣笑了，是那种带着点无奈和看透的笑
“新君不才，之后清君侧，奉天难？别傻了，打好几年，最后留下的只有一地烂摊子”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
“再说了，你们要兵权，到底想干什么？是真想为国戍边，还是……有别的心思？”
这话问得极其尖锐，直指核心
朱橚，朱桢，朱榑脸色都变了变
楚王朱桢有些恼羞成怒
“四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还能有什么心思？自然是为国为民！”
“为国为民？”
朱棣看着他
“那现在北疆，西域都已平定，朝廷有更厉害的人，更厉害的武器去镇守，我们去戍哪门子边？是觉得陈飘，楚河打得不够好，还是觉得大哥安排的流官治理地方不如我们插手管得好？”
他摇了摇头
“说白了，你们就是舍不得手里的权，觉得没了护卫，没了对封地指手画脚的权力，这亲王当得没滋味，不威风，心里不踏实，怕以后受委屈，是吧？”
被朱棣如此直白地戳破心思，三人都有些讪讪
朱棣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推心置腹
“时代变了，父皇打天下，治天下那一套，有些已经不合时宜了，大哥看得比我们远，有些变化比我们想象的大，守着那点兵权，除了让大哥猜忌，让朝廷不安，还能有什么好处？”
“做个富贵闲人不好吗？”
朱棣指了指窗外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
“不用操心军务政务，不用担惊受怕，领着丰厚的俸禄，想读书读书，想玩乐玩乐，好好教养子女，与家人共享天伦，若是闲不住，跟大哥求个情，去军中做个顾问，或者管点工部，礼部的事情，发挥点余热，岂不比在封地提心吊胆，被朝廷惦记着强？”
他最后看着三人，语重心长
“权力是毒药，攥得越紧，死得越快，放手，反而是解脱，我相信大哥，只要我们安分守己，他绝不会亏待我们这些兄弟，何必自寻烦恼，去争那些已经没多大用处，反而招祸的东西呢？”
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三人心头
周王朱橚若有所思
他本就偏向文弱谨慎
此刻听朱棣分析利弊，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楚王朱桢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朱棣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在理
齐王朱榑则是颓然靠坐在椅背上
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他一直以自己青州铁骑为傲，此刻却被朱棣告知，他那点家底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厅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周王朱橚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释然
“四哥……所言极是。是弟弟们想岔了，钻了牛角尖”
楚王朱桢也闷闷地哼了一声，虽没明确表态，但脸上的戾气消散了不少
朱棣见状，知道他们听进去了几分，便不再多言，笑着岔开话题
“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既然来了，尝尝我府上新得的江南点心，喝杯茶，说说你们封地的趣事……”
当朱橚三人从燕王府告辞出来时，夕阳已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但相较于来时的焦躁不安，此刻更多了几分认命般的平静
朱桢望着天边的晚霞，忽然没头没脑地嘀咕了一句
“老四这家伙看得还真是透啊”
朱橚点了点头，轻声道
“或许，这样……真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