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烟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钉入在场每个蛊族人的心里。
同受火刑。
这四个字，比任何威逼利诱都更有分量。它代表着柳若烟将自己的生死、权柄、乃至死后的声誉，全都与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者，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场豪赌，已经没有退路。
巫医巴桑那张扭曲的脸，在震惊之后，转为一种灰败的、阴冷的死寂。他不再叫嚣，只是缓缓从地上站起，用一种看待死人的眼神，深深地看了我和柳若烟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带着满腔的怨毒与不甘，走入了阴影之中。
他要等，等三天后，亲眼看着我们被送上祭坛，用火焰来洗刷这份亵渎神明的罪孽。
随着巴桑和长老们的退去，那股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狂热与愤怒，终于潮水般退去。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怀疑与麻木。
他们不反抗了，只是用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即将上演拙劣戏法的、自取其辱的小丑。
“现在，你可以开始了。”柳若烟收起骨刀，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三天，从此刻算起。”
“好。”我点了点头，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硫磺、石灰、暗红或黄铜色的矿石。立刻去找，天黑之前，我必须见到第一批材料。”
柳若烟没有多言，只是对身边的亲卫下达了命令。
在她的强制命令下，族人们终于不情不愿地动了起来。尽管每一个人都心怀怨怼，但柳若烟的威严，如同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刃，无人敢于公然违抗。
我则在幕玄辰的陪同下，回到了柳若烟安排给我们的那间吊脚楼。我需要利用这点时间，将脑中的化学知识，转化为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操作的步骤。
“你真的有把握？”幕玄辰看着我伏在桌案上，用木炭在粗糙的兽皮上飞快地写画着什么，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我刚才说了，在‘霉菌’面前，我有十成把握。”我头也不抬地回答，“但我没说的是，前提是他们能严格按照我的方法去做。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前功尽弃。”
这才是最大的变数。科学的严谨，与巫蛊的神秘，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我正在绘制的，是一个最简易的、利用柴火煅烧矿石、再进行萃取和过滤的装置图。我要的不是高纯度的硫酸铜，那不现实。我只需要含有铜离子的溶液。
暮色四合之时，第一批材料被送了过来。
硫磺粉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生石灰被装在几个破旧的陶罐里。而被他们称作“废石”的黄铜矿，则堆了小小的一堆，在火光下泛着暗淡的金属光泽。
“点火，把这些石头烧到通红。”我指着那堆矿石，对负责执行命令的几个族人说道。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这有什么用”的困惑，但在柳若烟派来的监工那冰冷的眼神下，还是不情不愿地架起了火堆。
“秦姑娘，你这是在……炼器？”一名看起来稍微年轻些、胆子也大些的族人，好奇地问道。
“不，我是在制药。”我平静地回答。
这个回答，让周围所有听到的人，都露出了一副看疯子般的表情。
烈火熊熊燃烧，矿石在高温下逐渐发出暗红的光芒，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呛人的、类似燃烧火柴头的味道。这是硫化物在燃烧。
“够了！把烧红的石头夹出来，全部扔进这个装满水的石槽里！”我立刻下令。
“嗤啦——”
灼热的矿石与冷水接触，瞬间激起大片的白色蒸汽，伴随着一阵阵刺耳的声响。
等水温稍稍冷却，我让他们将石块捞出，然后指着那槽已经变得有些浑浊、隐隐泛着极淡蓝绿色的水，说道：“把这些水，倒进另一个罐子里，继续熬煮，直到水量减少一半。”
这是最原始的萃取。高温煅烧让矿石结构变得疏松，部分硫化物氧化，再遇水淬炼，一些可溶性的铜盐便会溶解到水中。熬煮，则是为了提高它的浓度。
整个过程在蛊族人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荒诞的仪式感。
当那锅“矿石汤”终于被熬煮到我要求的浓度时，我让另一拨人，将生石灰倒入另一个盛水的木桶中。
很快，木桶里的水开始剧烈沸腾，冒出滚滚热气。这是生石灰遇水反应，正在变成熟石灰。
“好了，现在，把那锅蓝绿色的水，慢慢地、一边搅拌一边倒进这个石灰桶里！”我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随着那锅铜盐溶液的注入，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了。
原本浑浊的石灰水，在与铜盐溶液混合的瞬间，开始产生一种奇异的、带着一丝粘稠感的絮状沉淀。而整个液体的颜色，也迅速变成了一种极为妖异的、如同鬼火般的湛蓝色！
一股由石灰的土腥味和铜盐的金属腥气混合而成的、更加刺鼻难闻的气味，也随之弥漫开来。
“天啊……这是什么……”
“好不祥的颜色……”
“这是毒药吧！这绝对是毒药！”
围观的族人纷纷后退，看着那桶蓝色的诡异液体，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厌恶。在他们的认知里，自然界中，越是鲜艳的东西，毒性就越大。而这种非自然的、近乎妖冶的蓝色，简直就是死亡的化身。
这就是最原始的、配比远谈不上精确的“波尔多液”。一种高效、广谱的杀菌剂，在我的前世，被广泛用于农业，防治各种真菌病害。
而在这里，它是我对抗“天谴”的唯一武器。
“这就是解药？”柳若烟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现场。她看着那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蓝色液体，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不是口服的解药。”我纠正道，“这是杀死‘霉菌’的药。现在，需要找一些人，把它喷洒到所有病人住过的、接触过的地方。记住，是喷洒，不是涂抹！”
喷洒，又是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词。
我只能拿起一个空心的竹筒，用一块布蒙住一头，示范性地将其浸入蓝色液体中，然后用力向外甩动。无数蓝色的液滴，立刻呈雾状飞溅而出。
“就像这样，让它覆盖每一个角落，墙壁、地板、床板，所有缝隙都不要放过！”
然而，没有人动。
即使有柳若烟的命令，让他们去触碰这种在他们看来比毒药还可怕的东西，也超出了他们能够承受的心理极限。
我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几个蜷缩在人群边缘、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身上。他们因为体弱或是没有强大的本命蛊，在族中备受排挤。
“你们几个，过来。”我朝他们招了招手，“帮我做事，我保证你们每天都能吃饱。如果我的方法有效，我会让柳若烟大人，重新分配你们的住处。”
在生存的诱惑下，那几个年轻人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来。
我将简易的“喷洒器”分给他们，正准备亲自带队，对划分出的第一片试验区域进行消毒时，一个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突然从人群外传来。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的年轻母亲，疯了一般地冲开人群，重重地跪倒在我的面前，对我拼命地磕头。
“秦姑娘！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神明了，也不要祈福了！我的阿朵快要不行了！巴桑巫医说她已经没救了……我求求你，不管你的药是毒药还是解药，求你先用在我的孩子身上吧！我求求你了！”
她的额头在坚硬的石地上磕出了血，那哀绝的哭声，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我立刻认出，她就是白天在病坊里，那个孩子被巴桑“赐福”的母亲。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冷酷的审视。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
如果我救了这个被巫医宣判了“死刑”的孩子，那将是最有力的证明。可一旦失败，我将立刻被钉上“杀人凶手”的十字架，柳若烟的“三天之约”，也将成为一个笑话。
我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将她扶了起来。
“我再说一遍，我的药，不是用来吃的。”我看着她血红的眼睛，冷静而清晰地说道，“但我可以先为你的家消毒，并且告诉你该怎么做。”
我转向幕玄辰，他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对柳若烟的亲卫道：“取一小桶‘蓝药’，再取一罐最烈的酒来。”
很快，东西备齐。
我亲自提着那小桶在族人眼中“不祥”的蓝色液体，在那位母亲的带领下，走向了她的家。
身后，是死寂的人群。柳若烟、长老们、以及所有还抱有一丝看戏心态的族人，都远远地跟在了后面。
所有矛盾的焦点，在这一刻，从整个村寨，凝聚到了那扇小小的、即将决定一个孩子生死的木门之上。
那扇薄薄的木门，在这一刻，仿佛承载了整个蛊族的命运。
门内，是科学与死神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门外，是神权与信仰的无声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