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刘邦军的主营之上,将断旗残甲染成一片凄厉的红。刘邦站在望楼的阴影里,手指抠着栏杆上的裂缝,指节泛白。楼下传来零星的争执声——是几个士兵在抢夺最后半袋发霉的麦麸,拳头砸在骨头上的闷响,混着粗野的咒骂,像钝刀割着他的神经。
“主公,该议事了。”刘泽扶着楼梯扶手上来,甲胄上的血痂已经发黑,他昨夜带着亲卫去楚营附近侦查,回来时少了三个弟兄,肩上还添了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张良先生和陈平先生在帐里候着,连郦食其先生都来了——他说再不来,怕是没机会说话了。”
刘邦“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转身时,腰间的佩剑撞在栏杆上,发出“哐当”一声,在空旷的营地里格外刺耳。走下望楼的台阶,脚下的木板腐坏不堪,每一步都伴随着“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塌下去。
中军帐里,烛火被风抽得歪歪扭扭。张良披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袍子,正对着地图出神,手指在“汉中”二字上反复摩挲;陈平抱着胳膊靠在帐壁,眉头紧锁,眼下的乌青比铠甲上的锈迹还重;郦食其拄着拐杖,咳嗽声断断续续,每咳一下,后背就弓成虾米,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半杯浑浊的水,杯沿结着圈白垢。
“都坐吧。”刘邦扯下头盔,随手扔在案上,盔缨上的羽毛早就掉光了,只剩根光秃秃的木杆,“不用绕弯子了,说说吧,还能撑多久?”
张良抬起头,烛火映着他苍白的脸:“撑不住了。”三个字说得平静,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昨日清点,能动弹的士兵不足八千,带伤的占了一半;粮仓里只剩三石发霉的粟米,连战马都开始啃树皮了。更要命的是——”他顿了顿,指尖点向地图上的“荥阳”,“楚军昨夜增兵了,韩信派人送来消息,说项羽亲率三万精锐压到了城南,连营十里,把最后一条取水的路都堵死了。”
陈平嗤笑一声,笑声里裹着苦涩:“堵得好啊,省得咱们天天琢磨‘还能喝几天泥水’。”他直起身,走到地图前,用匕首划了条线,“现在想突围,难如登天。东有钟离眜,西有龙且,南有项羽亲军,北边是黄河,除非咱们能插上翅膀飞——”
“能飞也没用。”郦食其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北边黄河冻得刚能走人,冰面薄得像纸,上次试着过了二十个弟兄,咔嚓一声全掉下去了,连尸首都没捞着。向南?项羽的精锐就堵在那儿,咱们这八千残兵,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刘邦捏着眉心,指腹按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我不是问能不能突围,是问——还有没有别的路。”
帐内沉默了片刻,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张良突然开口:“有一条路,就是险了点。”他俯身在地图上圈出一个地名,笔尖重重一顿,“走褒斜道,退往汉中。”
“汉中?”刘邦抬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那地方山路崎岖,粮草难运,当年楚怀王把我封在那儿,就是想困死我——”
“此一时彼一时。”张良打断他,指尖沿着褒斜道的路线划过,“当年是困局,现在却是活路。您想,项羽素来轻视汉中,觉得那是‘蛮夷之地’,定然想不到咱们会往那儿退。而且褒斜道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咱们守住道口,楚军就算追过来,也得啃掉半嘴牙。”
陈平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张良说得在理。汉中虽偏,却有陈仓道可通蜀地,真被逼急了,还能往蜀地退。最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那儿的郡守是咱们的人,去年暗中结好时,他答应过‘若有急难,愿效犬马’。”
郦食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老臣去过汉中,那儿的百姓朴厚,且久不受战火,粮草虽不算丰足,至少能让弟兄们吃上口热饭。比在这儿啃树皮强!”他说着,又咳起来,这次却带着点兴奋,“而且褒斜道那头的守将是夏侯婴的旧部,咱们递个信物,他能悄悄放咱们过去。”
刘邦盯着地图上的褒斜道,指节轻轻敲击案面。这条路他熟,当年去南郑赴任时走的就是这儿,栈道修在悬崖上,窄得只能容一人一马,下雨时湿滑难行,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可眼下……他扫了眼帐外,几个士兵正围着一口枯井探头探脑,大概是想看看能不能舀出点泥水——这已是营里最后一口井,今早已经见底了。
“多久能走完褒斜道?”他问。
张良:“快则五日,慢则七日。栈道年久失修,得派工兵先去铺垫,否则夜里难行。”
“工兵还有多少?”
陈平:“不足百人,都是些伤兵里挑出来的壮实汉子,勉强能劈柴凿石。”
刘邦深吸一口气,猛地拍向案面:“走!就去汉中!”他站起身,佩剑在腰间晃出弧度,“张良,你带五百人先去修栈道,多带斧头和绳索,天黑就出发,记住,动静越小越好,别惊动楚军斥候。”
“陈平,你去点选兵力——挑那些还能走的,带伤的但能拄着兵器的也算,老弱病残……”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留下些干粮,让他们自寻出路吧。”
陈平点头:“明白,这就去办。争取凑出五千能走的,多了栈道也容不下。”
“郦食其先生,”刘邦转向拄着拐杖的老者,“您熟路,劳烦您带着亲兵队压后,若遇追兵,就说咱们往陇西去了,把他们引偏方向。”
郦食其颤巍巍起身,拱手道:“主公放心,老臣这把骨头,还能替您挡一阵子。”
刘邦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从案下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塞到老人手里:“路上吃。”
帐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风卷着雪沫子拍打帐帘,像无数只手在挠。刘邦走到帐门口,望着营里零星的火把——那是士兵们在收拾行囊,动作迟缓而沉默,没人喧哗,连咳嗽都压着嗓子。他知道,这些人心里都清楚,这一退,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到汉中。
“刘泽,”他回头,声音裹在风里,“去通知各营,今夜三更,听梆子声集合,谁也不许点灯,谁也不许说话,敢惊动楚军的,就地斩。”
刘泽按住肩上的伤口,用力点头:“诺!”
帐内的烛火依旧摇曳,地图上的“汉中”二字被烛泪晕开了一点,像滴未落的血。刘邦盯着那字看了许久,突然伸手将地图卷起来,揣进怀里——这一路山高水险,他得把路记在心里,更得把剩下的弟兄们,一个个护进那片能喘口气的天地里去。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时,没有鼓点,没有号角,只有士兵们踩着积雪的“咯吱”声,像一群沉默的影子,顺着夜色里的栈道,一点点往褒斜道的方向挪动。刘邦走在队伍中间,手按在剑柄上,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身后的营地——那里还亮着几盏残灯,是留给“自寻出路”的弟兄们的,也是留给追兵的诱饵。
风更紧了,卷着碎雪打在脸上,生疼。他裹紧了披风,加快脚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走到汉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