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冰水的黑布,沉沉压在刘邦军的主营上空。三更刚过,西营墙根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两个士兵正踩着同伴的肩膀,往墙外爬,手里攥着用破布包着的半块树皮,那是他们藏了三天的“干粮”。
“快点!听说楚军那边今晚放行了,只要放下兵器,就能领个麦饼当宵夜。”爬在上面的士兵压低声音,靴子在结冰的墙头上打滑,“我表哥前天跑过去的,昨天托人捎信说,那边不仅有粮,还不打板子。”
下面的士兵刚要回话,突然看到远处亮起一盏灯笼,吓得赶紧缩回头:“快!刘校尉来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往下跳,却没注意到,那灯笼下的刘校尉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就转身走向别处——靴底故意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像在给他们报信。
这样的场景,一夜之间在主营各处上演。东营的士兵扒开栅栏缺口,像漏网的鱼群往楚军防线涌;南营的伙夫推着最后一辆空粮车,说是“去楚营换粮”,实则一去不回;连刘邦亲卫营的士兵,都有一半趁着换岗的间隙,悄悄解了盔甲,混在逃兵里往楚营跑。
天快亮时,负责查岗的副将冲进刘邦的中军帐,声音抖得像筛糠:“主公!西营……西营空了一半!王队正带着他那队人,连旗号都拔了,说是‘去楚营讨条活路’!”
刘邦猛地从榻上坐起,头发凌乱如草,眼窝深陷得像两口枯井。他抓起枕边的佩剑,剑鞘撞到床柱,发出刺耳的声响:“反了!都反了!传我令,凡是逃亡者,抓回来立斩!”
副将僵在原地,嘴唇翕动了半天:“主公……没人听了。张校尉说……说‘弟兄们都快饿死了,总不能逼着他们死战’,李都尉把兵符都交了,说他‘管不了’……”
“废物!都是废物!”刘邦将佩剑狠狠掼在地上,剑刃磕在石砖上,崩出个豁口,“我养你们这么久,就养出一群叛徒?”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他披了件单衣冲出去,正看到亲卫营的校尉领着十几个士兵,往营门走。那些士兵背着包袱,盔甲都卸了,脸上带着决绝。
“你们要去哪?”刘邦的声音嘶哑如裂帛。
校尉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没有敬畏,只有麻木:“主公,我们去楚营。”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投降,是换口饭吃。等您这边有粮了,我们再回来。”
“回来?”刘邦冷笑,“你们走了就别想再踏进来!”
校尉没再说话,只是对着他拱了拱手,领着人继续往营门走。守营门的士兵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两扇破木门在风里晃悠,像在嘲笑这营里的狼狈。
刘邦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口发闷,扶着帐杆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主公,别气了。”刘泽拖着受伤的手臂走过来,他的左臂还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突围时被箭射的,“昨夜逃了多少?”
旁边的传令兵低着头:“查……查不清了,各营都在跑,光西营就走了七百多,南营剩下的不到三成……”
“将领呢?”刘邦喘着气问。
“张都尉把自己关在帐里,说‘病了’;王将军带着亲兵守着粮仓——其实里面早空了,他就是不想管;李校尉更直接,说他‘老家遭了灾,得回去看看’,带着人往东门去了……”刘泽的声音越来越低,“现在还能找到的将领,只剩五个了。”
刘邦踉跄着走到主营的望楼,爬上去时,膝盖抖得像筛糠。他扶着栏杆往下看,营里空荡荡的,帐篷塌了一半,地上散落着破盔甲、断戈矛,还有没吃完的树皮碎屑。偶尔有几个士兵在收拾东西,眼神躲闪,不敢看望楼的方向。
远处的楚军营地里,隐约传来做饭的香气,甚至能听到士兵们的笑闹声。他知道,那些笑声里,有一半是来自昨晚逃过去的人。
“他们为什么不拦?”刘邦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刘泽,又像在问自己,“楚军为什么放他们走?”
刘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楚营的防线像一道松垮的网,对逃兵几乎是“来者不拒”——有人收走他们的兵器,有人给他们递干粮,甚至还有人帮着搀扶受伤的逃兵。
“因为他们不用拦。”刘泽的声音带着苦涩,“咱们的人,是自己想走的。”
正说着,东营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正和楚营的斥候在营门处说话,手里还拿着一卷帛书。刘邦认出那是负责粮草的陈都尉,顿时明白了——他在跟楚军谈条件,想带着剩下的人“整建制归降”。
“懦夫!”刘邦嘶吼着,抓起望楼上的弓箭,想射向那人,可手指却怎么也拉不开弓弦。他的胳膊在抖,心也在抖——他知道,陈都尉不是懦夫,只是不想让剩下的人跟着他饿死、战死。
太阳升起来时,营里的士兵已经不足三成。那些留下的,要么是伤得走不动的,要么是像刘泽这样的死忠,要么就是还在犹豫的。将领们躲在各自的帐里,没人来请示,没人来汇报,连望楼的守卫都换成了刘邦的亲兵。
刘邦坐在望楼的台阶上,看着远处楚营升起的炊烟,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刘泽,”他哑着嗓子说,“你也走吧。带着伤兵走,楚营……会给你们粮的。”
刘泽摇摇头:“我不走。”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块烤得发黑的麦饼,递过去,“昨天从逃兵手里抢的,主公你吃点。”
刘邦看着那块麦饼,又看了看空荡的营地,突然觉得很累。他接过麦饼,却没吃,只是攥在手里,任由它被体温捂热。
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望楼,掀动他凌乱的披风。远处的楚营传来收操的号角声,清晰而响亮,像在宣告一场漫长煎熬的终结。而他的营地里,只剩下稀疏的帐篷、沉默的伤兵,和一面摇摇欲坠的“汉”字旗——旗角被风撕成了条,在晨光里有气无力地飘着。
他知道,这场仗,不用打了。士兵们用脚投了票,将领们用沉默选了边,剩下的,不过是等待一个体面的结局。只是那结局里,再也没有他刘邦军的立足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