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八年的春风,终于彻底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也拂去了战争留下的最后一丝硝烟气息。新明都城内外,一派欣欣向荣。港口桅杆如林,商旅往来不绝;工坊区机声隆隆,蒸汽袅袅;新建的学堂里,传出稚子朗朗的读书声。那场决定国运的双线大战,似乎已沉淀为史官笔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化为激励国人前行的共同记忆。
然而,在这片升平景象之下,潜流依旧涌动。
皇宫,观星台。此处已不仅是夜观天象之所,更成了吴峻思考天下格局、规划未来的静室。他凭栏远眺,目光仿佛越过了都城繁华的街市,越过了碧波万顷的东海,投向了更遥远的大陆与深海。
首辅周安静立其后,手中捧着一份刚刚译出的、来自欧罗巴的密报。
“陛下,”周安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里斯本方面传来消息。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虽因远征军覆没而震怒,却并未如我等预想般立刻筹划报复。据闻,其宫廷内为此事争论激烈。一派主张倾力再战,必雪前耻;另一派则认为,新明势大,不可力敌,当效仿威尼斯、热那亚,以商制胜,并极力寻求与我国……进行有限度的技术交流,尤其是关于航海与火炮的知识。”
“以商制胜?技术交流?”吴峻轻笑一声,带着洞察世事的嘲讽,“不过是暂避锋芒的托词,与暗度陈仓的伎俩罢了。他们想要的,无非是时间,以及窥探我格物之秘的机会。”
“陛下明鉴。”周安点头,“然,此议既出,短期内,葡萄牙大规模海上入侵的威胁确已降低。但其派遣商船、传教士乃至间谍,借贸易之名前来窥探,恐将防不胜防。”
“无妨。”吴峻转身,目光沉静,“既然他们想来看,那便让他们看。看看我新明市井之繁华,工坊之高效,军容之严整。但要让他们明白,看得见,不等于学得会,更不等于能超越。格物院的核心,必须如铁桶一般。至于商贾往来……可控的交流,亦是我新明了解西洋、获取资源的渠道。”
他顿了顿,问道:“北边呢?朱瞻基近日可有动静?”
周安回道:“大明境内,似在厉行节俭,整顿吏治,并加大了对火器工坊的投入。据‘暗影’探知,其仿制的燧发铳已小规模装备京营,虽射程精度远不及我线膛铳,然亦不可小觑。另,其与漠北蒙古诸部往来愈发密切,恐有借虏制我之意。”
“困兽犹斗。”吴峻评价道,语气中并无太多意外,“朱瞻基是个聪明人,知道硬拼海军已无胜算,便想从陆上寻隙,或借外力施压。告诉韩锋,舟山防线,外松内紧。对大明商船,依惯例稽查,不必刻意刁难,亦不必过分亲近。对蒙古诸部……可适当放宽边市,以利诱之,使其在与大明和我之间,难以抉择。”
“老臣明白。”周安记下,随即又道,“陛下,墨衍先生昨日呈递了一份《格物院长远规划疏》,其中提及,欲组建一支‘远洋探索队’,不携兵甲,只载学者与匠人,向西越过奥斯曼,直往欧罗巴腹地,乃至传闻中更西的‘新大陆’进行学术考察……此议,是否过于冒险?”
吴峻闻言,眼中却爆发出惊人的神采:“冒险?墨衍先生之见,正合朕心!新明既已开海,目光便不能只局限于周边之争斗。欧罗巴诸国是何等光景?其技艺发展到何等地步?那传闻中的新大陆又是何等模样?朕心向往之久矣!准其所奏!令海事总局调配坚固船只,格物院遴选博学之士。此行不为征战,只为求知!让我们的学者,也去看看他山之石!”
“陛下……”周安还欲再劝,可见吴峻神色坚决,终是化为一声叹息与钦佩,“陛下雄才大略,老臣不及。只是,万里波涛,安危难料……”
“周师傅,”吴峻打断他,目光再次投向无垠的远方,“皇祖父昔年,以一人之力,携超越时代的学识,远渡重洋,在此播下星火。如今,这星火已呈燎原之势。我等后人,若只因惧险而固步自封,岂非辜负先人,更辜负这煌煌大势?”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信念:
“这个世界很大,新明的路,也很长。未来的挑战,或许来自海上,或许来自大陆深处,或许来自我们尚未认知的领域。但朕相信,只要格物之精神不灭,求索之意志不息,创新之源泉不断,新明便能永远立于时代的潮头。”
“这,才是皇祖父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这,才是我们这一代人,必须承担起的使命。”
周安看着年轻皇帝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仿佛能燃烧一切的火焰,终是将所有的担忧化为了深深的一揖。
“老臣……愿随陛下,见证这星火燎原,照亮八荒。”
观星台上,春风拂过,带来远方海洋的气息与希望的味道。
一场别开生面的仪式在新明都城外的“格物大道”上举行。这条新修建的、以碎石和水泥铺就的宽阔道路两旁,人山人海。人们不仅是为了目睹那从未见过的奇景,更是为了见证一个新时代的正式启航。
道路的起点,是格物院那气势恢宏的院门。门前,三台经过最终改进、被正式定名为“乘风级”的蒸汽机车,披红挂彩,如同即将出征的勇士,静静地停靠在崭新的铁轨上。它们不再是实验性的“龙门”号那般笨拙,流线型的车头,更加精密的传动结构,以及明显优化过的锅炉,无不彰显着格物院数月来呕心沥血的成果。
皇帝吴峻亲临现场,他没有站在高耸的观礼台上,而是与墨衍、墨衡、周安等重臣一同,站在了为首那台机车的旁边。他的身后,是精心挑选的、即将搭乘此次首航的乘客——不仅有格物院的学者、海军学院的学员,更有来自民间、因卓越技艺而被嘉奖的工匠代表,以及几位对新技术充满好奇的耄耋老臣。
“陛下,吉时已到。”礼官高声唱喏。
吴峻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眼前这些代表着新明未来与根基的人们,朗声道:“皇祖父曾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今日,我新明所求索之路,不仅在于浩瀚海洋,更在于这无垠大地!此车,名曰‘乘风’,寓意我新明,将乘格物之风,破万古之障,通达四方!”
他亲手将一枚象征着启动的金钥匙,交给了担任此次首航车长的、格物院最年轻的蒸汽机项目主管。
年轻的匠师激动地接过钥匙,深深一揖,转身登上了机车。随着一阵清脆的汽笛长鸣,“乘风级”机车的烟囱喷吐出白色的蒸汽(经过改良,煤烟已大幅减少),驱动轮开始平稳而有力地转动起来。
在万民瞩目与震天的欢呼声中,三台钢铁机车牵引着数节装饰一新的客车车厢,缓缓启动,沿着笔直的格物大道,向着数十里外预设的终点站平稳驶去。它们速度并不算快,但那份平稳、持续、不依赖畜力的前进,足以让所有目睹者心潮澎湃。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一位白发老臣扶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老泪纵横,“日行数百里,朝发夕至……老夫有生之年,竟能得见如此神迹!”
车厢内,格物院的学者们则已经开始讨论如何进一步增大功率、减轻重量、延长铁轨。海军学员们则兴奋地比划着,讨论着若将此物用于沿海兵力调动,将是何等景象。
吴峻与周安、墨衍、墨衡等人同乘一节车厢。他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村庄,看着那些站在路边,向着列车拼命挥手的孩童,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与豪情。
“墨卿,此物之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吴峻对墨衍和墨衡说道,“然,此仅是开端。朕要的,是不久的将来,铁轨能铺至舟山,铺至鹰扬港,铺至我新明每一处需要它的地方!让物资流通如血脉,让兵力调动似臂指!”
“臣等必竭尽全力!”墨衍与墨衡肃然应道。他们深知,这钢铁脉络,将是未来新明强盛的又一支柱。
周安抚须叹道:“陛下,老臣如今方真正明白,何为‘星火燎原’。先秦王播下之火种,今日已非仅在海疆燃烧,更在这大地之上,绽发出如此夺目光芒。假以时日,我新明凭借海权与这路上铁流,必将……”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一个同时掌握着制海权与前所未有的路上机动能力的国家,其潜力与影响力,将不可估量。
首航仪式圆满成功。“乘风”级机车的稳定表现,通过随行记者的笔和口,迅速传遍了新明各地,激起了更大的创新热情与建设浪潮。
是夜,皇宫东暖阁。
吴峻独自一人,再次翻开了祖父吴铭留下的那本页面泛黄的手札。他的手拂过那些熟悉的、夹杂着现代术语与古代笔触的字迹,最终停留在最后一页,那几句仿佛预言般的话语上:
“……知识无界,文明有根。我所携者,不过星火。望后来者,能以此火,照亮此世前路,辟一方净土,开万世之基。切记,器利固然可畏,然人心向背,方为根本。勿忘来时路,莫负华夏魂。”
吴峻轻轻合上手札,走到窗前。夜空之中,星河低垂,与都城内万家灯火、格物院厂区不灭的炉火、乃至远方海港的指引灯塔,交相辉映。
他知道,祖父留下的星火,已然燎原。新明这艘航船,已经驶入了最宽阔的航道,前方或许仍有风浪暗礁,但方向已然明确,动力源源不绝。
他不仅继承了一个王朝,更继承了一个文明在另一个时空涅盘重生的希望。
“皇祖父,您放心吧。”吴峻望着璀璨的星空,在心中默然起誓,“您点燃的星火,孙儿与这新明万千子民,必让它永耀此界,不负华夏之名。”
窗外,夜风徐来,带着夏日的温热与海洋的气息,吹动着书案上那本已然合上的手札,也吹动着这个年轻帝国,无限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