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的钟声,仿佛还在城市某个角落回荡。
陈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踏上了最后一班23路公交车。车门在他身后“嗤”地一声关闭,带着一种疲惫的、金属摩擦的叹息。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节能灯管在头顶发出冷白色的、缺乏温度的光,勉强照亮有限的空间。
投币,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这过分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司机是个身形臃肿、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陈远环顾四周。车厢里人不多,稀疏地散落在各个角落,都低着头,或假寐,或盯着手机屏幕——虽然大概率早已没了信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旧皮革座椅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香烛燃烧后的味道。
他习惯性地走向车厢后半部,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冰凉的塑料座椅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他把头靠在同样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却又空无一人的街景。城市在午夜褪去了喧嚣,像一座华丽的坟墓。
太累了。连续加班两周,感觉身体和灵魂都被掏空。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租来的小窝,把自己扔到床上。
公交车平稳地行驶着,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嗡鸣,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规律而单调,像催眠曲。车厢内一片死寂,除了引擎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没有交谈,没有咳嗽,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陈远闭上眼,意识开始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缓缓停靠。惯性的力量让他往前倾了一下,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向车外。
站台很陌生。不是他熟悉的那几个站点。站台没有灯光,黑漆漆的,只能借着车灯看到一块斑驳的站牌,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站台上空无一人。
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
公交车停了几秒,车门依旧开着,像是在等待什么。车厢里依旧死寂,那些低着头的乘客,仿佛对停车毫无所觉,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纹丝不动。
陈远心里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这站……好像不该停吧?他努力回想23路的站点,但疲惫的大脑像一团浆糊。
又过了几秒,车门“嗤”地一声关上,公交车重新启动。
陈远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可能睡迷糊了,记错了站点。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继续睡。
然而,睡意却像受惊的鱼群,消散无踪。他百无聊赖地开始打量车厢里的其他乘客。
斜前方靠过道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老式藏蓝色中山装的老头,头发花白,坐得笔直,双手拄着一根黑色的拐杖,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中间一排,坐着一对年轻男女,穿着像是上个世纪的流行款式,男人穿着宽肩西装,女人穿着碎花连衣裙,两人依偎着,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女人穿着素色的衣服,孩子裹在襁褓里,一动不动。
还有几个乘客分散在其他座位,都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像是凝固的雕像。
太安静了。陈远心里那丝怪异感越来越浓。就算这是末班车,乘客疲惫不愿说话,也不该安静到这种地步。连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而且……他们的穿着……是不是有点过于复古了?现在谁还穿那种款式的衣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不知何时已经自动关机了,按开机键毫无反应。明明上车前还有一半的电量。
一股莫名的不安,像细小的虫子,开始在他心头爬行。
公交车再次减速,靠站。
这一次,陈远清醒着。他看向车外。
同样是一个没有灯光的、陌生的站台。站牌更加破旧,仿佛几十年没人维护过。站台的阴影里,似乎站着几个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车门打开。外面那股类似香烛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一些,顺着车门飘了进来。
依旧没有人上车。但陈远注意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突然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站起了身,然后抱着那个始终无声无息的襁褓,一步一步,动作机械地走下了车,身影很快融入了站台浓稠的黑暗里。
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个孩子也没有。
车门关闭。公交车继续前行。
陈远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那个下车的女人……她的脚,好像……没有完全踩实地面?像是飘下去的一样?
他用力眨了眨眼,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或者还在梦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仔细观察车厢内剩下的乘客。
那个穿中山装的老头,拄着拐杖的手,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指甲是那种不正常的青灰色。
那对依偎的年轻情侣,他们低头的角度,似乎过于低了,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脖颈弯折成一个正常人难以维持的弧度。
还有坐在他斜前方的一个胖女人,从上车开始就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肩膀没有丝毫起伏,像是……根本没有呼吸。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钻进了陈远的脑海。
这些人……真的……是活人吗?
他猛地看向驾驶座的司机。那个臃肿的背影,鸭舌帽压得低低的,从开车到现在,没有回过一次头,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调整坐姿的动作都没有。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冷汗,瞬间从陈远的额角渗了出来。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车厢的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穿透了他的衣服,直抵骨髓。
这不是他平时坐的23路!
这是一辆……鬼车?!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过大,座椅发出了“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然而,车厢里的其他“乘客”,对此毫无反应。他们依旧低着头,凝固着,仿佛他的存在,他的动作,与他们毫无关系。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和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规律地、冷漠地重复着。
陈远跌跌撞撞地冲向车厢前部,来到司机旁边。
“师傅!停车!我要下车!”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带着颤抖。
司机没有反应,依旧稳如磐石地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道路。
“停车!你听到没有!我要下车!”陈远几乎是在咆哮,伸手想去抓司机的胳膊。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司机那深蓝色制服的瞬间——
司机突然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鸭舌帽下面,不是一张人脸。
那是一个……光滑的、没有五官的、如同剥了壳的熟鸡蛋般的球体。在原本应该是嘴巴的位置,只有一条细细的、如同刀割开的黑色缝隙。
陈远“啊”地一声惊叫,猛地向后跌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但更甚的是那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那“司机”用那张没有面孔的“脸”“看”了他一秒,然后,又缓缓地、无声无息地转了回去,继续开车。
陈远瘫坐在司机座位旁边的台阶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连滚爬爬地回到车厢中部,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些依旧低着头的“乘客”。他们知道吗?他们也是……那种东西?
公交车再次靠站。
这一次,站台稍微亮一些,像是被月光笼罩。站台上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穿着各异,但都低着头,面色是一种统一的、死气沉沉的灰白。
车门打开。
那对穿着复古的年轻情侣,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手拉着手,像两具被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步一步走下了车,汇入了站台上那些灰白的人影中。
车门关闭前,陈远似乎看到,站台上那些等待的“人”,齐刷刷地、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了头,露出了同样灰白、同样毫无生气的脸,以及……空洞无神的眼睛。
他们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车门,落在了他的身上。
冰冷,麻木,带着一种对生者的……漠然。
车门彻底关上,隔绝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
陈远蜷缩在座位上,双手抱着头,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完了……他上了不该上的车,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他想起了老人们关于末班车的传说,关于那些载着亡魂前往阴司的“灵车”……难道,自己误打误撞,上了这样一辆车?而之前的那些站点,就是所谓的“鬼门关”、“黄泉路”?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公交车继续在黑暗中行驶,窗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不再是城市的街道,而是模糊的、扭曲的、仿佛介于虚实之间的怪异景象。有时是干涸的河床,有时是枯死的树林,有时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的灰雾。
车厢里的“乘客”越来越少。每到一个站,就会下去一两个。他们下车的方式都如出一辙的僵硬、沉默。
最后,车厢里只剩下陈远,以及那个始终拄着拐杖、穿着中山装的老头。
老头就坐在陈远斜前方,那根黑色的拐杖杵在身前,双手交叠放在杖头,帽檐低垂。
公交车开始明显减速。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仿佛由阴影和雾气构成的牌楼轮廓,牌楼后面,是一片深不见底、散发着永恒沉寂气息的黑暗。
终点站……要到了。
陈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如果在这里下车,他就真的回不去了!
他猛地看向那个唯一剩下的“乘客”,那个中山装老头。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个老头,似乎和其他的“乘客”有些不同。
“救……救我……”陈远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哀求,“我……我不想下去……”
老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像一尊石雕。
公交车稳稳地停在了那片巨大的牌楼阴影之下。车门“嗤”地一声,缓缓打开。
门外,是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死寂的黑暗。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虚无和永恒终结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个中山装老头,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拄着拐杖,转向车门的方向。
就在他即将踏出车门的那一刻,他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用那根黑色的拐杖,极其隐蔽地、轻轻地在车门内侧的台阶上,敲击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敲完之后,他没有回头,一步踏出,身影瞬间被门外的黑暗吞没。
车门,开始缓缓关闭。
陈远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三声敲击是什么意思?
是提示?是警告?还是……机会?
眼看着车门即将合拢,那股来自门外黑暗的吸力越来越强,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手要将他拖拽出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陈远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那即将关闭的车门缝隙,猛地冲了过去!
在车门彻底合拢的前一刹那,他险之又险地挤了出去!
“砰!”
车门在他身后紧紧关闭。
他并没有落入那片恐怖的黑暗之中。
而是……摔在了冰冷、坚硬、粗糙的水泥地上。
刺眼的阳光瞬间让他闭上了眼睛。
喧闹的人声,汽车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各种熟悉的、属于活人世界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
他茫然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躺在23路公交车终点站的站台旁边。熟悉的站牌,熟悉的调度室,熟悉的早起锻炼的老人和匆匆赶路的上班族。
那辆载了他一夜的、诡异的公交车,就静静地停在不远处,车门紧闭。一个他认识的、活生生的、正打着哈欠的司机,正拿着抹布擦着前挡风玻璃。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
陈远挣扎着爬起来,浑身酸痛,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那个擦车的司机面前,声音沙哑地问:“师、师傅……刚才……是你开的末班车?”
司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末班车?昨晚的末班车十二点半就进场了啊。我是今天头班的司机,刚发车。”
陈远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掌因为刚才摔倒而擦破了皮,渗出血丝。疼痛感如此真实。
不是梦。
那昨晚……他到底上了什么车?那个敲了三下拐杖的老头……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辆停着的公交车。阳光下的公交车,普普通通,毫无异常。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车站,回到出租屋。洗了个热水澡,看着镜中自己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昨夜那恐怖的经历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请了几天假,不敢再熬夜,不敢再坐末班车。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路过一个老街的旧书摊。一本没有封皮、纸张泛黄的旧书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随手翻开,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本地的奇闻异事。
其中一页,记载了一个关于“幽冥公交”的传说。据说在某些特定的时辰,阴司会派出公交车,接引亡魂前往该去的地方。活人若误上,需在到达终点前下车,否则永世沉沦。书上还提到,若有心存善念的引路老吏,会在下车时,以杖叩门三响,示警生人,此为最后生机。
陈远拿着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引路老吏……杖叩三响……
那个穿中山装的老头……
他救了自己?
那天晚上,陈远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那辆诡异的公交车上,四周是沉默的低着头的身影。那个中山装的老头坐在他斜前方,缓缓地回过头来——帽檐下面,不再是空洞,而是一张模糊却带着一丝温和笑意的老人的脸。他朝着陈远,微微点了点头。
陈远惊醒过来,窗外月色如水。
他再也没有遇到过那辆末班车。生活渐渐回到正轨。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他开始留意那些深夜独自等车的人,留意那些穿着过于复古的乘客。他不再加班到午夜,如果迫不得已,宁愿花高价打车。
有时,在夜深人静,他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会下意识地回头。
仿佛总能感觉到,在那路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在那城市沉睡的寂静深处,始终有那么一辆沉默的公交车,载满了无声的乘客,沿着一条不为人知的路线,永不停歇地,驶向那个最终的黑暗。
而那“咚、咚、咚”的三声轻响,则成了他余生中,关于那个夜晚,最清晰、也最难以言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