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钱塘江的潮水涨了又退,雷峰塔在四季轮回中默然矗立,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劫难已被时光悄然冲刷,只留下些许淡薄的传说和江岸低洼处偶尔可见的水痕印记,提醒着人们曾发生过什么。
李家的日子,就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沉重的氛围中,一天天艰难地推移。
自那夜接过尚在襁褓、孱弱不堪的许仕林起,李公甫家的屋檐下,便再无真正的清静与轻松。许姣容拖着临近生产的沉重身子,将所有的母爱与精力一分为二,不,几乎是倾注了更多在那早产弱小的侄儿身上。
许仕林刚接来时,实在太小太弱了。呼吸细微得仿佛随时会断绝,吃奶无力,常常呛咳,夜间啼哭不止,却又声音微弱。许姣容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着他,用马小玲留下的温补方子,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喂食,夜里将他暖在自己隆起的腹旁,借由体温给予慰藉。李公甫当差之余,所有时间也用来砍柴挑水,想法子多换些细粮和羊奶,原本就不宽裕的家境,因这突如其来的两张嘴,更是捉襟见肘,但他从无怨言,只是脊背似乎更弯了些。
就在许仕林到来后不到两个月,许姣容腹中的孩儿也瓜熟蒂落。生产还算顺利,是个健康的女婴,哭声洪亮,眉眼间颇有几分李公甫的爽利。夫妻二人商议,为图吉利平安,取名碧莲。
自此,李家真正开始了双倍辛苦却也双倍热闹的抚养时光。
许仕林在伯父伯母(如今已是爹娘)的精心呵护下,竟也奇迹般地一天天挺了过来,褪去了初时的红皱,慢慢长开,虽仍比同龄孩子显得瘦小些,但眉眼日渐清晰,竟越发像极了许仙的清秀文弱,偶尔安静下来时,那眼神里的懵懂天真,常让许姣容看着看着便湿了眼眶。
而碧莲,正如她出生时那般,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她比许仕林小了近两个月,却仿佛天生是他的保护者。自懂事起,她的世界里就有一个“仕林哥哥”。
幼时,两个孩子并排躺在摇篮里,碧莲总是挥舞着小手,试图去抓旁边仕林的手指,或者咿咿呀呀地对着他说话,而安静的仕林则会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偶尔露出一个模糊的笑。
再大一些,能爬能坐时,许姣容忙着家务,常将两个孩子放在铺了席子的地上。碧莲总是很快爬开去探索,但每爬远一些,总会回头看看坐在原地的仕林,然后又爬回来,塞给他一个拨浪鼓或是一个布老虎,嘴里含糊地喊着:“哥…哥…玩…”
仕林体质弱,学走路比碧莲晚许多。当碧莲已经能摇摇晃晃满院子追小鸡时,仕林还需要扶着墙壁或大人的手才能勉强站立。这时,碧莲便会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伸出自己胖乎乎的小手,学着大人的口气:“哥哥,拉…手…走…” 然后努力地想把他拉起来,尽管常常是两个小家伙一起摔作一团。
许姣容每每看到这一幕,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忙上前扶起,拍拍他们身上的灰。她会把仕林抱在怀里,轻声鼓励,也会摸摸碧莲的头,夸她:“碧莲真乖,知道带着哥哥玩。”
小碧莲便会得意地笑起来,露出刚长出的几颗小米牙。
时光荏苒,两个孩子渐渐长成了小小的童儿少女。
仕林因为先天不足,即便李家倾尽所能调理,身子骨依旧比寻常孩子单薄些,性情也安静内向,喜欢挨着伯母(他称许姣容为“娘”),或者自己一个人看爹爹带回来的旧书简(李公甫知许家是书香门第,有意无意地寻些启蒙之物回来),小小的年纪,眉宇间便常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是淡淡的忧郁。他很少像别的男孩那样疯跑打闹,更多时候是安静的。
而碧莲,则完全相反。她继承了父亲的爽朗和母亲的坚韧,健康得像一株迎着太阳蓬勃生长的小向日葵。她爱笑爱闹,胆子也大,是附近街坊孩子里的小小“头领”。但她所有的活泼,似乎总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她的“仕林哥哥”。
她会把自己最喜欢的糖人分一大半给仕林;
会在爹爹从衙门带回一块难得的点心时,抢着拿来先塞到仕林手里;
会在有其他孩子嘲笑仕林瘦弱、不爱说话时,像只被惹恼的小母鸡一样冲上去,叉着腰大声反驳:“我哥哥是读书人!才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可能并不完全明白“读书人”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这是爹娘常夸哥哥的话。
更多的时候,她会拉着仕林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去门口看卖货郎的担子,叽叽喳喳地跟他讲自己听到看到的所有新鲜事。
“哥哥,你看,蝴蝶!”
“哥哥,爹爹说江里有大鱼!”
“哥哥,我教你翻花绳吧?”
仕林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但只要有碧莲在身边,他眼神里的那丝忧郁似乎就会淡去许多,变得明亮而安心。他习惯了身边有这个活泼爱笑的妹妹,习惯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陪伴。在他安静而略显苍白的世界里,碧莲是那抹最鲜活、最温暖的色彩。
李公甫和许姣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欣慰的是,碧莲天性善良,与仕林感情深厚,兄妹相伴,总算让这个多难之家有了许多欢声笑语。酸楚的是,看着仕林那酷似许仙的眉眼和略显孤僻的性子,他们总会想起那对苦命的弟妹,想起雷峰塔下的白素贞和金山寺里的许仙,心中那份沉重的秘密压得他们时常喘不过气。
“瞧这两个孩子,多好…” 夜晚,许姣容常常一边就着油灯缝补孩子们的衣服,一边看着并头睡在里间榻上的仕林和碧莲,轻声对李公甫说,“要是汉文和素贞能看到…”
李公甫总是沉默地抽一口旱烟,重重叹口气:“唉…别想了。把孩子拉扯大,培养成才,就是对得起他们了。等…等仕林再大些,懂事些,再说吧。”
他们的目光再次投向熟睡的孩子。碧莲睡得四仰八叉,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笑,仿佛梦里也在玩耍。而仕林则睡得乖巧安静,长长的睫毛覆在脸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碧莲的被角上。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两个小家伙身上,仿佛在为这艰难人世中一份至纯至真的相伴,无声地镀上一层柔光。
碧莲相伴,是许仕林坎坷童年里,最珍贵的一份礼物。而这相伴之中,那份悄然滋长、超越兄妹的懵懂情愫,也如同初春的嫩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