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临淄城,本该是万物萌发的时节,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焦糊混合的怪味,压过了泥土的微腥。风从东面吹来,掠过城外那片巨大的盐场,将咸涩与苦涩一同灌入城中每一条街巷。盐池边,几缕残烟从烧焦的茅棚骨架里挣扎着升起,像垂死的蛇。一群衣衫褴褛的盐工,脸上刻着海风和劳苦的沟壑,眼中却燃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他们围着一具被草席半掩的尸体,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尸体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盐工,枯槁的手颤抖着,抚过儿子年轻却已冰冷僵硬的脸颊,那脸上凝固着惊愕与不甘。老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旧的风箱,最终化作一声撕裂空气的悲号:“儿啊!我的儿啊——!”
人群骚动起来,低沉的呜咽和愤怒的咒骂如同潮水般涌动。
“司寇大人不是说‘仁者爱人’吗?爱到要了俺们的命!”
“交不起‘仁义捐’,就活该被当贼打死?天理何在!”
“营汤!营汤那狗官!吸血的蚂蟥!”
“姜太公呢?新来的君侯不是说给俺们做主吗?!”
老农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射出骇人的光,他抓起地上半块沾着泥污的残砖,嘶吼道:“跟他们拼了!横竖是个死!”这声呐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绝望。人群爆发出怒吼,残砖、木棍、甚至盐耙,凡是能抓到手的东西都成了武器,他们像决堤的洪水,冲向盐场边缘那队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的司寇府兵卒。
兵卒们显然没料到这群平日温顺如羔羊的盐工竟敢反抗,队形微微骚动。领头的小校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刁民造反!给我拿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长戟如林,闪着寒光向前推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一队玄甲骑士如旋风般卷入盐场,为首之人并未着甲,只一身玄色深衣,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清癯,须发皆白,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他身后一面大旗猎猎作响,旗上绣着一个古朴的“齐”字。
“住手!”一声断喝,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喧嚣。
混乱瞬间凝滞。无论是激愤的盐工,还是杀气腾腾的兵卒,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齐齐望向那玄衣老者。
小校认出了来人,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慌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发颤:“卑职……卑职参见君侯!”
姜尚,这位新封的齐侯,目光缓缓扫过狼藉的盐场,焦黑的棚屋,悲愤的人群,草席下的尸体,最后落在那队兵卒身上。他没有立刻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掠过盐池的呜咽和人们粗重的喘息。
“怎么回事?”姜尚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小校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回……回君侯,”小校结结巴巴,“这些刁民……抗捐闹事,还打伤了差役,卑职……卑职奉命弹压……”
“抗捐?”姜尚的目光转向那悲愤的老农,“老人家,你因何抗捐?”
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君侯!青天大老爷啊!俺们不是抗捐,是活不下去了!司寇府定的‘仁义捐’,名目越来越多,盐税之外,还要孝敬‘敬老钱’、‘恤孤银’,俺们日夜煮盐,连口糙米都吃不上!俺儿子……俺儿子就因交不出这个月的捐,被他们……被他们活活打死了啊!君侯!他们口口声声仁义,干的却是吃人的勾当啊!”他伏地痛哭,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盐碱地上,砰砰作响。
姜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古井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他翻身下马,走到草席旁,俯身,轻轻拂去年轻盐工脸上沾染的尘土。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人命关天。”他直起身,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铁,“此事,本侯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尔等暂且散去,收敛尸骨,好生安葬。若有冤屈,三日后,本侯在宫门之外,设‘肺石’,亲听民诉。再有擅动刀兵,激化民变者,”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小校和兵卒,“严惩不贷!”
兵卒们噤若寒蝉,小校更是抖如筛糠。盐工们看着姜尚,眼中的疯狂怒火渐渐被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渺茫希望的复杂情绪取代。老农抬起头,望着这位传说中的大贤,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姜尚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玄甲骑士簇拥着他,马蹄踏过盐碱地,扬起细碎的尘烟,朝着临淄城巍峨的宫门方向而去。风中,似乎还残留着老农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盐池苦涩的气息。
齐宫新成,殿宇巍峨,漆柱朱门,在春日阳光下闪耀着过于崭新、甚至有些刺目的光泽。然而这煌煌气象之下,却隐隐透着一股新木未干的生涩和不安。宫室之内,熏香袅袅,试图驱散那股无处不在的、来自盐场的咸涩与焦糊味,却显得徒劳而刻意。
姜尚端坐于正殿主位,玄色深衣衬得他面容愈发肃穆。殿下,齐国旧臣分列两旁,气氛凝重。为首一人,身着司寇官服,约莫四十余岁,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灵活得过分,正是司寇营汤。他手持玉笏,姿态恭谨,正侃侃而谈:
“……君侯明鉴。自太公履新以来,上承天命,下抚黎庶,齐国气象为之一新。然治国之道,千头万绪,归根结底,不过‘仁义’二字。仁者爱人,譬如春日之阳,泽被万物;义者循理,譬如秋霜之肃,整饬纲常。以仁养民,使其安居;以义束民,使其守序。此乃亘古不变之大道。下官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在国中大兴仁义之风,倡孝悌,尊老幼,恤孤寡。譬如,可令国中子民,凡有父母在堂者,子不事劳作,专事奉养,以彰孝道;凡有年长之妇,其夫当行拜礼,以示敬老之义……”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引经据典,将“仁义”描绘得如同华美的锦绣,铺陈在殿堂之上。殿中不少旧臣听得频频点头,面露赞许之色。营汤眼角余光扫过姜尚,见其神色沉静,并无不悦,心中稍定,言辞愈发恳切:“若行此道,则民风淳厚,上下有序,齐国大治,指日可待。此乃长治久安之基,望君侯明察。”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尚身上。
姜尚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平静地落在营汤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他精心编织的言辞锦绣,直抵内里。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司寇所言治国之道,以‘仁义’为本,甚合吾心。”
营汤心中一喜,脸上恭敬之色更浓,微微躬身:“君侯圣明。”
“然,”姜尚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如重锤般敲在众人心头,“吾所言之‘仁义’,其意涵,或与司寇所言不尽相同。”
营汤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垂首道:“下官愚钝,愿闻君侯高论。”
“营汤,”姜尚直接唤了他的名字,目光如古井无波,“你且说说,在你心中,何为‘仁’?何为‘义’?”
营汤略一沉吟,胸有成竹地答道:“回君侯。仁者,爱人。爱人者,必不忍见其劳苦,故有子不食其力,当专心奉养双亲,以尽人子之孝,此仁之体现也。义者,敬老。敬老者,必尊其位,重其礼,故妻老而夫拜之,以彰人伦之序,此义之所在也。”他顿了顿,补充道,“此皆先贤遗训,礼经所载,乃治国安邦之正道。”
他这番解释,引经据典,冠冕堂皇,殿中又响起几声附和的低语。
姜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营汤说完,他才微微颔首,缓缓道:“爱人,敬老,此心固然不差。然则,仁,仅止于此乎?义,仅囿于斯乎?”
他目光扫过殿中群臣,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吾闻之:天有四时,地生百财。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故仁者,非徒空言爱人,而在于能与天下人共此天时地利!使耕者有其田,渔者有其泽,盐工得其利,商贾通其货!使天地所生之财货,不为一己、一家、一族所独享,而能泽被苍生,惠及黎庶!此方为‘仁’之真谛!”
他顿了顿,殿内已是鸦雀无声,连营汤脸上那惯常的微笑也彻底消失了,代之以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
“至于义,”姜尚的声音愈发沉凝,“在于和其众!与众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民之所欲,我亦欲之;民之所恶,我亦恶之。与民同其心,共其志!如此,则义之所在,万民景从,天下同赴!非区区拜妻之虚礼可囊括!”
他直视着营汤,目光如炬:“仁义之道,贵在躬行,贵在务实!非巧言令色,粉饰太平!更非假仁义之名,行盘剥之实!营汤!”
营汤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惊得一颤,下意识地应道:“下……下官在。”
“你身为司寇,掌刑狱治安,口口声声仁义爱人,敬老恤孤。”姜尚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然则,盐场盐工,日夜辛劳于海卤之间,所得几何?尔等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所谓‘仁义捐’、‘敬老钱’、‘恤孤银’,层层加码,敲骨吸髓!致使盐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更有甚者,因无力缴纳苛捐,竟被尔等爪牙活活杖毙于盐场之上!此便是你口中之‘仁’?此便是你标榜之‘义’?”
营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他强自镇定,辩解道:“君侯!此……此乃刁民抗捐闹事,污蔑上官!下官一心为公,绝无……”
“绝无?”姜尚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府中库房之内,黄金珠玉堆积如山,锦帛粟米充塞仓廪!皆为国脂民膏!你暗中勾结盐枭,私贩官盐,中饱私囊!你收受富商巨贾贿赂,为其不法之事大开方便之门!你纵容属吏,欺压良善,草菅人命!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此便是你‘爱人’?此便是你‘敬老’?”
姜尚每说一句,营汤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殿中群臣更是惊骇莫名,面面相觑,无人敢发一言。
“你阳奉阴违,表里不一!口诵仁义道德,腹藏蛇蝎心肠!”姜尚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殿宇中炸响,“以你这般伪善之‘仁义’治国,非但不能安民兴国,只会使贪腐横行,民怨沸腾,国将不国!营汤!你可知罪?!”
最后一声喝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营汤心头。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玉笏脱手,当啷一声摔在大殿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碎裂开来。他浑身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如同濒死的野兽。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群臣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营汤那张因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脸。
姜尚的目光,越过瘫软在地的营汤,扫视着殿中每一个面如土色的齐国旧臣。那目光沉静依旧,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诘问:你们之中,又有几人,是真仁义?
宫门之外,巨大的肺石已被安放妥当。这赤色的石头,形如肺叶,象征着君王倾听民声的赤诚之心。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的风,一夜之间传遍了临淄的大街小巷、城郊乡野。
天刚蒙蒙亮,肺石周围已是人山人海。盐工们来了,带着盐渍的衣衫和悲愤的眼神;农夫们来了,粗糙的手掌上布满老茧,脸上刻着风霜;小商贩来了,担着空空的货担,愁眉不展;甚至还有一些衣着稍显体面,却同样面带忧色的士人。他们扶老携幼,沉默地聚集着,目光都投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门。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吱呀——”
沉重的宫门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开启。两队甲胄鲜明的卫士鱼贯而出,分列两旁,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随后,姜尚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内。他依旧是一身玄色深衣,步履沉稳,面容肃穆,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没有乘坐车辇,而是步行而出,径直走向那块象征着公正与倾听的肺石。
人群一阵骚动,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寂静。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期盼,有怀疑,有恐惧,更多的是深重的苦难沉淀出的麻木。
姜尚站定于肺石旁,目光缓缓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朗声道:“肺石在此!有冤诉冤!有苦诉苦!本侯在此,为尔等做主!凡有冤屈者,皆可立于石上,直言无讳!”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力量。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轰然炸开!
“君侯!俺要告司寇营汤!”那盐场丧子的老农第一个冲了出来,踉跄着扑到肺石旁,未语泪先流,他颤抖着手指向宫门方向,“俺儿子……俺儿子勤勤恳恳煮盐,就因交不上那狗屁‘仁义捐’,被营汤的手下活活打死在盐场啊!君侯!求您给俺儿子做主啊!”他声嘶力竭,老泪纵横,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肺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声哭诉如同点燃了引信,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
“君侯!俺们盐场的工钱被克扣了大半!营汤的人说那是‘敬老钱’,可俺爹娘饿得皮包骨,也没见一个铜板啊!”
“俺家世代种田,营汤的爪牙说俺家地头风水好,要征去给他建什么‘敬老别院’,只给几个破钱,俺爹气不过,上去理论,被他们打断了腿啊!”
“俺在城里开个小酒肆,营汤的小舅子天天来白吃白喝,稍有不顺心就打砸,俺去司寇府告状,反被诬陷偷税,罚得倾家荡产啊!”
“君侯!营汤他……他强抢俺闺女!说是什么……什么‘敬献贤者’,俺闺女才十四岁啊!现在生死不明啊!求君侯开恩,救救俺闺女吧!”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枯槁的妇人哭喊着冲出人群,扑倒在肺石下,绝望地哭嚎。
诉苦声、控诉声、咒骂声、痛哭声……汇聚成一片悲愤的海洋,汹涌澎湃,冲击着宫墙,也冲击着每一个在场者的心灵。桩桩件件,血泪斑斑,矛头直指一人——司寇营汤!他口中那套光鲜亮丽的“仁义”,在百姓的血泪控诉面前,被撕扯得粉碎,露出底下吃人的獠牙和腐烂的脓疮。
肺石之上,已无立锥之地,被悲愤的百姓团团围住。姜尚始终肃立一旁,沉默地听着,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将每一滴泪、每一句控诉都深深映入眼底。他的脸色愈发沉凝,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离得近的百姓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冷。
当最后一位老妪哭诉完她儿子被诬陷偷盗、屈打成招、惨死狱中的冤情后,场中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在风中飘荡。
姜尚深吸一口气,那气仿佛吸尽了天地间的寒意。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宫门内,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清晰地盖过了一切悲声:
“带司寇营汤!”
“带司寇营汤——!”
传令官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穿透宫门,刺入深宫。片刻死寂后,一阵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营汤被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甲士押解着,踉跄而出。他身上的司寇官服已被剥去,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那象征着身份和权力的冠冕也不见了踪影,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竭力想挺直腰杆,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但身体的颤抖和脚步的虚浮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惶。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露出那张曾经白净、此刻却惨白如鬼、布满冷汗的脸。当他看到宫门外那黑压压、群情激愤的人群,看到那一双双燃烧着怒火和仇恨的眼睛时,他眼中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也彻底崩溃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被粗暴地推搡到肺石前方,正对着姜尚和那汹涌的民意之海。甲士松手,他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勉强用手撑住冰冷的金砖地面,才没有彻底倒下。
姜尚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钉在营汤身上。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审视朽木般的冷漠,看着这个曾经口若悬河、大谈仁义的司寇。
营汤感到那目光几乎要将自己刺穿、冻僵。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兽般的疯狂,嘶声喊道:“君侯!君侯明鉴!这些……这些都是刁民!是暴徒!是他们聚众抗法,意图作乱!下官……下官一心为国,推行仁义教化,触动了这些奸猾之徒的利益,他们才……才如此污蔑构陷!君侯!您不能听信他们一面之词啊!仁义治国,乃圣人之道,岂容这些无知小民亵渎!”
他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在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愤怒声浪。
“狗官!你放屁!”
“血口喷人!还我儿子命来!”
“打死他!打死这个假仁假义的畜生!”
石块、泥块如同雨点般砸向营汤。他狼狈地蜷缩着身体,用手臂护住头脸,白色的中衣瞬间沾满了污秽。
姜尚微微抬手。甲士上前一步,威慑性地按住剑柄,人群的骚动稍稍平息,但愤怒的目光依旧如箭矢般射向营汤。
“营汤,”姜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所有的喧嚣,“你言必称仁义,口口声声爱人、敬老。本侯问你,盐工之子,因何而死?农夫之田,因何被夺?商贾之家,因何破败?少女之身,因何被掳?狱中之囚,因何毙命?”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营汤的心上,也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你府库之中,黄金珠玉,锦帛粟米,堆积如山,从何而来?你勾结盐枭,私贩官盐,巨利归于谁手?你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冤狱累累,又是奉了谁的‘仁义’?!”
姜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响:“你之所谓‘仁’,实为盘剥之刃!你之所谓‘义’,实为暴虐之旗!你之所谓‘爱人’,实为敲骨吸髓!你之所谓‘敬老’,实为巧取豪夺!你阳奉阴违,欺上瞒下!你口蜜腹剑,祸国殃民!你假仁义之名,行禽兽之实!营汤!你还有何话说?!”
这声声诘问,如同剥皮剔骨,将营汤披着的华丽“仁义”外衣撕得粉碎,露出底下那肮脏丑陋、流着脓血的真实躯体。铁证如山,民怨如潮,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营汤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他眼中最后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死寂。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精心构筑的谎言殿堂,在姜尚这雷霆般的真言和万民的血泪控诉面前,轰然倒塌,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无法洗刷的罪孽。
姜尚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黑压压的人群,转向那些饱经苦难、眼中燃烧着悲愤与期盼火焰的百姓。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瘫软如泥的营汤,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宣告天地、昭示律法的无上威严:
“司寇营汤,身负国恩,执掌刑律!然其心术不正,假仁义之名,行贪暴之实!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纵容爪牙,草菅人命!败坏纲纪,荼毒生灵!其罪滔天,罄竹难书!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儆效尤!不杀,不足以彰——真仁义!”
“真仁义”三字,如同洪钟大吕,在广场上空回荡,震得每个人心头剧颤。
“今!依齐律!判司寇营汤——斩立决!”
“斩”字出口,如同惊雷裂空!
早已肃立待命的刽子手,身形魁梧如铁塔,赤裸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古铜色的皮肤。他面无表情,大步上前,如同执行一项再寻常不过的使命。手中那柄鬼头大刀,长逾五尺,宽背厚刃,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寒芒,刃口处隐隐透着一股洗刷不净的暗红,那是无数罪恶终结的印记。
营汤听到那声“斩立决”,身体猛地一抽,如同离水的鱼,爆发出最后一丝垂死的挣扎。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脚并用,拼命地想要向后爬去,想要逃离那越来越近的死亡阴影。“不……不!君侯饶命!饶命啊!我改!我……”涕泪横流,语无伦次,裆下瞬间湿透,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骚臭。
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死死按住了他挣扎的肩膀,像铁钳般将他牢牢固定。刽子手眼神冷漠,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眼前的不是一条即将终结的生命,而是一段需要劈开的朽木。他双手稳稳握住那沉重无比的刀柄,高高举起!刀锋反射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刀落!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声沉闷而短促的“噗嗤”——那是利刃切断骨肉筋络、斩断一切生机的声音。
一道血泉,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猛地从断颈处激射而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而妖异的猩红弧线,足有丈余高!滚烫的鲜血,带着浓烈的腥气,如同泼墨般,狠狠地溅射在宫门旁那块刚刚竖立不久、镌刻着“仁义”两个大字的青石碑上!
“仁”字的点,“义”字的撇,瞬间被染成一片淋漓的暗红!粘稠的血液顺着碑面蜿蜒流下,如同两道狰狞的血泪。
营汤那颗刚刚还带着惊恐表情的头颅,随着刀势飞离了脖颈,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最终“咚”的一声闷响,砸落在肺石旁边,沾满了尘土。无头的尸身被甲士松开,软软地瘫倒在地,颈腔中的鲜血仍在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冒着热气的血泊。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广场上,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成千上万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盯着那颗滚落尘埃、双目圆睁的头颅,盯着青石碑上那刺目惊心的血污。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盐场的咸涩、泥土的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没有欢呼,没有叫好。只有一片沉重的、几乎要压垮人心的死寂。许多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许多人瞪着眼,瞳孔里映着那片猩红;更多的人,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那积压了太久、骤然释放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的复杂情绪。
那老农呆呆地看着营汤的头颅,又看看石碑上的血,浑浊的老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他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佝偻着背,对着姜尚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姜尚依旧肃立在肺石旁,玄衣如墨,身影挺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快意,也无怜悯,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平静。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寂静的人群,扫过那血染的“仁义”碑,扫过这片刚刚被雷霆手段涤荡过的土地。
“刑赏二柄,国之利器。”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赏,当酬有功,励良善;刑,当惩奸恶,儆效尤!自今日始,齐国法度,唯‘公’与‘明’!凡触律条者,无论尊卑,严惩不贷!凡有冤屈者,皆可立于肺石之上,本侯与法,为尔等做主!”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至于‘仁义’,”他抬手指向那块被鲜血浸染的青石碑,“非空谈,非虚礼!乃与民共享天地之利!乃与民同担世间之忧!乃使耕者有其食,织者有其衣,居者有其屋,劳者得其值!此乃本侯心中之仁义!亦是齐国未来之根基!”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朝着洞开的宫门走去。玄色的身影,在朝阳的映照下,仿佛融入了一片深沉的光影之中。
广场上,依旧是一片沉寂。但那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人们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望着那血染的石碑,望着地上那具无声的尸骸,眼神中的恐惧、麻木、悲愤,渐渐被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对律法威严的敬畏,对“真仁义”的模糊感知,以及对未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吹过广场,带着血腥和咸涩,也似乎带来了一丝新生的气息。那块染血的“仁义”碑,在阳光下,红得愈发刺眼。
营汤的血,在宫门外的青石板上只停留了一夜。次日黎明,便有宫人提着水桶,一遍遍冲刷,直至将那刺目的暗红和令人作呕的气味彻底洗去,只留下石板本身湿漉漉的深色水迹,在晨光中无声地蒸发。那块溅满血污的“仁义”碑,也被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两个大字重新变得清晰、冷硬,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然而,临淄城的气氛,却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冷却、凝固,继而发生着某种深刻而无声的蜕变。
曾经喧嚣扰攘、充斥着营汤爪牙横行之气的街市,变得异常安静。商铺依旧开门,但掌柜伙计们的神情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谨慎;行人依旧往来,但步履匆匆,交谈声也压低了许多。那些往日里趾高气扬、身着司寇府皂隶服饰的身影,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有一两个穿着旧日差服的巡街,也是低着头,目不斜视,脚步轻快,再不敢如往日般随意呵斥、勒索商贩。
变化最显着的,是城外那片巨大的盐场。曾经如同跗骨之蛆般盘踞在盐池边、负责征收“仁义捐”的司寇府税吏棚屋,人去屋空。盐工们默默地修补着被烧毁的工棚,重新架起煮盐的灶台。没有人再高声谈论营汤的死,但每个人脸上那种长久以来的愁苦和压抑,似乎松动了一些。当新的盐官——一个面容黝黑、手掌粗糙、据说曾在海边煮过二十年盐的中年汉子——带着几个同样朴实的助手来到盐场,宣布即日起取消所有苛捐杂税,盐税依新定章程,公开透明,盐工工钱当日结算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却充满力量的欢呼。那丧子的老农,用颤抖的手接过第一份足额的工钱和一小袋抚恤粟米时,老泪纵横,对着临淄城的方向,再次深深地弯下了腰。
宫城之内,变化同样悄然发生。那些原本依附营汤、或是自身也不太干净的旧臣,行事变得格外低调。朝会之上,姜尚不再长篇大论,只言简意赅地发布命令:核查田亩,重定赋税;整饬吏治,裁汰冗员;鼓励渔盐,通商惠工。每一项命令都清晰、具体,如同精准的刻刀,剔除着齐国肌体上的腐肉和赘疣。若有疑问或推诿,姜尚并不多言,只抬眼淡淡一扫,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让被注视者脊背发凉,想起宫门外那块被血洗过的青石板和“仁义”碑,便再不敢多置一词,只能躬身领命,竭力去办。
效率,前所未有的效率。曾经需要层层请示、多方打点、拖延数月的事情,如今往往数日便有回音。临淄通往周边城邑的道路上,传递政令的驿马奔驰得格外频繁。
姜尚本人,则如同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晨曦微露,他已出现在宫中最高的望楼之上,俯瞰着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夜深人静,他书房的灯火常常亮至子时,案头堆满了各地送来的简牍文书。他不再仅仅依靠旧有的官僚体系,而是从底层盐工、农夫、甚至市井小贩中,选拔那些熟悉本地情况、有一技之长且为人正直者,授予他们巡查、监督之责,如同无数双眼睛和耳朵,将最真实的民情源源不断地汇入宫中。
雷霆手段之后,是细致入微的梳理与重建。没有大张旗鼓的宣扬,没有煊赫的仪式,只有一道道务实的政令,如同无声的春雨,悄然渗透进齐国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
时光在无声的变革中悄然流逝,如同淄河水,看似平静,却已冲刷出新的河道。自营汤伏诛,仅仅过去了五个月。
临淄城郊,曾经被强征、荒废的农田,重新被开垦出来,绿油油的粟苗在夏末的风中摇曳。盐场秩序井然,煮盐的烟火昼夜不息,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焦糊和血腥,而是浓郁的盐卤气息。街市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但喧闹中少了往日的戾气,多了几分踏实和希望。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市井乐章。
这一日,姜尚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随从,乘坐一辆普通的驷马安车,离开了临淄。车轮滚滚,碾过平整的官道,穿过日渐繁茂的田野,一路向西。
目的地是鲁地,周公旦的封邑。
鲁宫的气氛与临淄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更加古老、厚重,也更为讲究。殿宇的梁柱上雕刻着繁复的夔龙纹饰,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和书卷的气息。侍从们行动无声,举止间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优雅韵律。
周公旦在正殿接见了姜尚。他身着玄端礼服,头戴冕旒,面容清雅,眼神睿智而温和,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高位、深谙礼乐的雍容气度。他亲自降阶相迎,执手礼甚恭。
“尚父远来辛苦!”周公声音温润,带着由衷的敬意,“齐鲁虽近,然政务缠身,未能亲往临淄拜望,实为憾事。快请上座!”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者奉上清茶。寒暄几句后,周公的目光落在姜尚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探询:“尚父受封于齐,地滨东海,古称莱夷之地,民风劲悍,兼有商纣遗民杂处其间,治理之难,可想而知。营汤之事,我亦有所耳闻,震动东方。不知尚父这数月来,于齐国施政,可还顺遂?百姓可安?”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担忧,“若有难处,旦虽不才,愿倾力相助。”
姜尚放下茶盏,神色平静,并无长途跋涉的疲惫,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他迎向周公探询的目光,缓缓道:“劳烦周公挂念。齐国之事,幸不辱命。营汤伏法,吏治初清,百姓稍安。”
周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难以置信。他微微倾身,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叹:“五个月?仅仅五个月?”他重复着这个短暂得不可思议的时间,“尚父此言当真?营汤盘踞多年,党羽甚众,遗毒深远。莱夷之地,素来难服王化;商纣遗民,更易滋生事端。五个月便能拨乱反正,安定局面?此等治绩,堪称神速!尚父究竟施以何等良策?可否为旦解惑?”
他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混乱、积弊深重的齐国,如何在短短五个月内就呈现出安定的局面。这简直超出了他对治国理政的认知。
姜尚看着周公脸上那份毫不作伪的震惊,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他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清茶,目光似乎透过袅袅茶烟,望向了遥远的东方,望向了那片正在焕发新生的土地。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良策不敢当。吾无他术,唯简化其君臣上下之礼仪耳。”
他顿了顿,看着周公眼中更深的疑惑,继续道:“至于其俗——未曾变也。”
简简单单两句话,如同两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周公心中激起千层浪涛!
简化礼仪?不变其俗?
周公怔住了。他精通礼乐,深知“礼”乃维系秩序、区分尊卑的基石。简化礼仪,岂非动摇国本?而“俗”,更是百姓千百年来形成的惯习,与“礼”相辅相成。不变其俗,又如何推行王道教化?
他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姜尚的话太过简略,却又似乎蕴含着某种颠覆性的道理。他细细咀嚼着“简化礼仪”四个字,联想到营汤伏诛的雷霆手段,联想到齐国五个月间的剧变……一个模糊却惊人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
难道……姜尚所谓的“简化礼仪”,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废除礼制,而是剥去那些附着在权力之上、用于粉饰和盘剥的繁文缛节与虚伪矫饰?是打破旧有官僚体系借“礼”之名行贪暴之实的枷锁?是让律法的威严和务实的治理,取代空泛的仁义说教和繁琐的等级束缚?
而“不变其俗”,则是尊重齐地百姓千百年来形成的渔盐耕作之习、生活之道,不去强行扭转,而是在此基础上,剔除强加于其上的不公与压榨,让他们能依循自己的方式,安居乐业?
周公猛地抬起头,看向姜尚。眼前这位白发老者,面容依旧平静,眼神却深邃如海。他忽然明白了那宫门外溅血的“仁义”碑意味着什么,明白了那场雷霆万钧的审判所昭示的真谛——仁义,不在虚文,而在实实在在的利民、安民!
“简化礼仪……不变其俗……”周公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眼中的困惑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和深深的敬佩所取代。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着姜尚,郑重地拱手,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
“尚父之智,通于大道!旦……受教了!”
殿外,鲁地的风带着稷黍的清香轻轻拂过。而遥远的东方,齐国临淄城外,盐池的波光映着夕阳,盐工们收工的号子声悠长而有力,飘荡在天地之间。那块曾被鲜血浸染、又被仔细擦拭干净的“仁义”碑,静静地矗立在宫门旁,碑身冰凉,两个大字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沉凝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