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地的黎明,冷得如同刀锋淬火时腾起的那股白气。七十三岁的吕尚勒住了那匹同样鬓发苍苍、鬃毛虬结的瘦马。老马粗粝沉重的喘息在寒冷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他枯槁的右手搭在眼眉上,指节嶙峋如盘结的老树根,试图穿透弥漫在眼前、如铅块般沉重粘稠的寒雾。
“太公!”年轻的侍卫姜亢驱马近前几步,呼出的白气迅疾凝结在他紧蹙的眉梢。少年人声音里裹着一层抑制不住的忧虑和紧绷,“斥候还未回,雾气太重,根本……”
吕尚没应声,搭凉棚的手纹丝不动,甚至指关节都没有任何轻微的战栗。他那像被山风雕琢过无数遍的古铜色面皮紧紧绷着,唯余目光如深潭寒泉,穿透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死死钉向前方那条在隐约光影里缓慢蠕动着的、横贯大地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淄河。
三千里!镐京宫阙的钟磬雅乐犹在耳畔缭绕,武王姬发威严沉雄的敕封之语“太公佐周灭商,功莫大焉,封尔于营丘,国号为齐”也分明如同昨日响彻。可这三千里颠簸跋涉带来的沉重负担,足以碾碎任何仅存的豪情壮志。
回头望去,蜿蜒如死蛇的队伍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推车的奴隶佝偻着腰背,背囊几乎压进泥土,每一步都在冻硬的黑色土地上留下沉重拖拽的印痕。拉车的牛马肋骨如嶙峋的山岩,口鼻喷吐浑浊白沫,间或发出低微、濒死般的哀鸣。甲士的刀鞘剑柄在寒气里凝结着露珠,连带着那些曾经闪亮的青铜甲胄也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水汽。寂静是粘稠的,只有车轮碾过冻土的枯燥嘎吱声、兵器和甲胄零星的磕碰声,沉重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前日暮宿在临朐山坳的营地景象倏然在眼前闪过:那一堆微弱的篝火旁,自己枯坐如石雕。族孙姜乞早已不顾礼节,躺在铺地的陈旧皮毡上,喉中发出沉闷的鼾声。连日跋涉耗尽了他的力气,睡得像个无牵无挂的婴孩。旁边那些年轻的甲士们,更是姿态各异,东倒西歪,沉重的头颅垂落着,一片压抑的、疲惫至极的沉睡死寂弥漫在整个营地。
就在那片令人窒息、唯有火焰燃烧噼啪声响的寂静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挪到了火堆旁添柴。那是族里早已过了从军之龄仍被强征运粮的老卒姜仲。他那衰老浑浊的眼珠扫了一圈沉沉睡去的年轻面孔,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一道细微得如同蚊蚋、却又如同针尖刺破死寂耳膜的声音响起:
“太公…老儿多嘴…这等时辰,这等地方,他们鼾声如雷…哪像赶着去…建都立国啊…”
姜仲的声音干涩异常,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在刮擦生锈的铜器。但就在那一刻,篝火细微摇曳的火光,猛地灼烫了吕尚浑浊已久的眼瞳!
鼾声如雷……哪像去建都立国?!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七十三岁的吕尚脑海中轰然炸响!镐京封侯的荣耀似乎瞬间被这震耳欲聋的惊雷劈得粉碎,唯余一片惨白!一种冰寒刺骨、足以冻结骨髓的警兆,猛地攥紧了他那颗被漫长跋涉磨得几近枯槁的心脏!
“起来!都给我起来!传令!立刻拔营!” 沙哑的、却裹挟着风暴雷霆的吼声刺破死寂沉沉的营地夜色。老姜仲猛地一哆嗦,添柴的手僵在空中。那些沉酣的年轻人像被烧红的烙铁烫着脊背,被同袍踢踹嘶吼着惊醒,恐慌狼狈地从温热的皮毡上一跃而起。兵刃甲胄杂乱地碰撞,惊疑不定的粗重喘息瞬间取代了鼾声。
“所有辎重车队!能丢下坛坛罐罐,把斧头、草绳捆在背上!不能丢的粟米、器物,原地埋藏标记!人手一支火把!现在就出发!用跑的!给我跑起来!”吕尚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一尊被猛然激活的青铜神像。他一步跨出篝火的暖光,冰冷的夜风鼓荡起他沾满泥点、辨不出原色的宽大衣袍。他一把抽出肋下悬挂那柄剑鞘早已斑驳暗淡的古剑“鹰扬”,剑锋直指前方幽暗未知的群山!剑尖在夜色中微微震颤,如同压抑许久的鹰喙指向猎物。
“鹰扬”剑锋反射着篝火余烬的微光,也映照着太公那张仿佛骤然被唤醒战意、皱纹都凝固成锋利线条的脸。
“目标!淄水西岸!天亮之前!给我站到岸边!”他嘶吼着,声音在寒峭的山谷里撞出凄厉的回响,“谁掉了队,谁丢了命!就留在这临朐山里喂豺狼!营丘!天亮之前必须摸到营丘!”
夜色,在惊惶又骤然绷紧的血肉中,被无数支胡乱点燃、摇曳飞舞的火把所撕裂。杂沓如同兽群奔命的脚步震颤着冻僵的土地。吕尚骑在那匹老瘦不堪、此刻也被催逼出最后气力的战马上。他没有回头去看背后那片陷入混乱忙碌的营地,浑浊的目光鹰隼般穿透前方无尽的浓稠黑暗,似乎要越过层层丘壑,死死攫住那座命定属于他的营丘。
三千里尘烟里最后一点安逸的火光,被他自己亲手无情踩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巨兽的腔肠,瞬间将这支仓促拔营的队伍完全吞噬。唯有无数奔跑身影手中擎着的火把,在刺骨寒风的摧残下,迸发出短暂、跳跃、微弱的光芒。那光芒,如同一群被惊飞的惶遽萤虫,在无边无际的墨色死海里绝望地明灭、挣扎,勾勒出这支队伍断断续续、扭曲变形的轮廓。
冷!骨髓深处都被那寒雾浸透成冰的冷!吕尚那副老而弥坚的骨架在身下同样老朽的战马上颠簸着,每一次硬生生的撞击都带来刀刮般的痛楚。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穿透他身上单薄陈旧的夹袄,攫紧了他的脏腑。胸腔里每一次艰难而剧烈的扩张,吸入的都如同冰冷的铁渣。
淄河究竟还有多远?前方依旧是无边无际、浓墨重彩的黑暗。身后,士兵沉重的喘息、压抑痛苦的呻吟、金属与木器碰撞的杂音汇成一片,如同垂死巨兽濒临深渊时最后的抽噎,持续搅动着夜的粘稠死寂。无数次,吕尚都要用紧握“鹰扬”剑柄、指甲深陷入冰冷青铜的痛楚,才能勉强压住自己枯瘦脖颈想要转回去看一眼的强烈欲望。不能看!看一眼,凝聚的精神便会泄掉一分!
那老卒姜仲的话如同淬了毒药的冰锥,一遍遍在他心底炸裂:“鼾声如雷……哪像建都立国……”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不祥的锋刃。
“快!”他再次嘶吼,声音已经干裂得如同枯井碎裂的陶片,“点火把的跟紧前队!扔掉多余的包裹!活着!给我跑到河边!”
风势陡然变大,如刀似枪,狂暴地蹂躏着摇摇欲坠的残存火苗。火焰猛烈地向一侧倾斜,几欲熄灭,却倔强地燃烧着。光芒将奔跑甲士们拉长的影子投向冰冷的地面,扭曲跳动,如同荒诞不经的鬼魅皮影戏。忽然,姜亢声嘶力竭的呼喊压过风的咆哮:“太公!火!前面有火光!”
吕尚猛地一凛!抬头奋力穿过迷蒙的浓雾与撕扯的黑暗朝前望去。果然,在墨海遥远的前方,一点极其微弱的红光,顽强地穿透了无边混沌的夜色,闪烁不定,却又那么明确地存在,如同宇宙混沌初开时被投入的第一颗滚烫的心脏!
“那是……临水村!”姜亢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狂喜喊道,“到了!我们到了!就在前面!淄水就在前面!快啊!”
人群如同被强心剂注入,本已濒临枯竭的气力再次燃烧!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中爆发出一阵压抑、含混却又凶猛的吼叫。队伍最后的鞭子和脚踢声更加狂暴地响起,驱使着那些落在最后、几乎被冻僵或耗尽力气的牲口和奴隶们向前挣扎。
那片红光越来越清晰,从最初一点微渺星辰,到逐渐铺陈开一小片朦胧光晕。那光芒之下,临水村疏落的茅草屋顶如同蹲伏的巨兽,若隐若现,悄然蛰伏在黢黑的大地之上。红光所指,正是那条如墨色绸带横陈在寒冷大地上、隐约反射着微弱光点的巨大河流——淄水!河面平静得异乎寻常,墨玉般的黑色底下翻涌着森寒与不详的沉寂。
队伍如同溃堤的洪流,冲破了临水村最后一点稀薄的树影屏障。冰冷的空气在瞬间被更浓重、更刺骨的水汽浸润——那是浩瀚河川的气息!无数身影冲向河边,扑倒在坚硬冰冷的河滩砂砾上,大口大口贪婪地吞吸着冰凉凛冽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皮囊。
吕尚没有下马。他挺直苍老的脊背,目光如同淬炼千年的冷铁,从身前狼狈喘息、几乎摊开的部众头顶越过,死死钉住那条墨玉般宽阔无垠的淄水。河面倒映着东方天际极淡极淡的一线鱼肚白,如同大地被劈开一道狭长的伤口。而这道伤口延伸的另一端,那广阔的、被传说中“膏壤千里,桑麻遍野”的营丘故地,此刻却被厚重的乳白色浓雾紧紧包裹着,什么也看不真切。
只有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如同巨大无形的帷幕笼罩着整个河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异声乍起!如同深渊之下传来的某种沉闷回响。不是人声,不是号角,而是低沉、整齐、如同钝器敲击大地的脚步!紧接着,那声音的源头伴随着隐隐金属摩擦的冰冷低鸣清晰起来——那是无数沉重的甲叶随着脚步摆动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声音如同冰冷的铁流缓缓滑过冻土,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锵……锵……锵……”
甲胄撞击摩擦的节奏如同催命的鼓点,砸在每一个刚刚喘上一口气的周人胸口!临水村那片微弱光芒被骤然掐灭,如同沉入无底深渊!河对岸,那吞没一切的浓雾边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兽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排排、一列列密匝匝的戈矛尖端骤然刺破翻涌的乳白帷幕,在微弱的晨曦里探出密密麻麻、带着死亡光泽的狰狞獠牙!随后,高大如同移动墙垒的身影轮廓排山倒海般涌现出来!
铁甲!冷硬森然的青黑色铁甲!密密麻麻覆盖在如同鬼魅般耸立的战躯之上!晨光吝啬地洒在那些黝黑沉重的甲片上,勾画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冰冷反光。巨大的皮盾,层叠如狰狞重甲的鳞片,在雾墙中勾勒出移动的堤坝。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化的冰墙,裹挟着浓烈冰冷的铁腥气和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气,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瞬间冻结了整条淄河西岸!岸边所有喘息着的周人,仿佛一瞬间被扼住了咽喉,连空气都凝固成冰!
浓雾缭绕,莱侯的声音如同冰河炸裂,在沉寂的淄河东岸刺耳响起:
“营丘!沃野千里!我莱人数百年血汗浸润之地!”声音在初显的晨光中显得冷硬而跋扈,“周人?西土老叟!也敢来觊觎?!”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清晨潮湿的河面上,激起无数细微涟漪。姜乞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握紧了腰间仅存的青铜短剑。姜亢咬紧牙关,指骨因用力握矛而根根发白。
淄河西岸,吕尚那匹老瘦的战马,如同感到了对面席卷而来的寒流,轻轻打了一个带着寒颤的响鼻。
马上的老者终于缓缓抬起了他一直低垂的头颅。霜雪尽染的须发在河面的寒气中微微颤动,脸上被岁月深深镌刻的沟壑里嵌满了尘土与疲惫。唯有他那双眼睛,却在对面大军压境的威压下猛地抬起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那不是垂暮的昏暗,而是冰层之下陡然爆发的、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光芒!如同久困山林的绝世剑客,在绝境里重新捕捉到那点属于自己的锋芒!
他枯瘦的手掌攥住了马鬃,指节因用力而苍白突出,声音却异常平稳有力,一字一句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无误地送过淄河宽阔的水面:“武王分封!天子授命!太公吕尚承天命而居此!尔乃何方之侯?竟敢阻逆煌煌天命?僭称主家?!”
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裹挟着河水凛冽的水汽,直扑对岸!
“哈哈哈!”莱侯的大笑如同一连串沉重的金属撞击在对岸响起,“天命?”笑声里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和挑衅,“我莱侯只看眼前刀兵!刀兵所至,土地归处!营丘无主!西土老叟,你那枯臂尚能举剑否?!敢过这淄水一步,血染沙滩!沉尸喂鱼!”
他话音未落,“呜——”一声低沉悠长如同荒原巨兽咽喉中挤压出的号角骤然划破天际!随之而来的是对岸整齐到令人胆寒的、如同铁幕移动的雄浑怒吼:“吼!吼!吼!”
恐怖的声浪卷起河面的寒气,水波剧烈颤动!巨大的声波携着冰冷浓烈的杀意,如同实质化的撞击,排山倒海般砸过来!河西岸几个原本就疲惫强撑的甲士,被这震慑心魂的吼声一惊,竟脚下踉跄,直直向后跌倒在坚硬的砂砾上!
莱军阵营在黎明的薄雾中如同一座巨大的、缓慢打开的青铜铰链门扉。厚重的盾牌之墙悄然裂开一道缝隙。随即,沉重得令人牙酸的皮革摩擦声、金属甲叶碰撞声交织响起。莱侯骑着一匹通体乌黑、肌肉线条贲张如铜浇铁铸的雄骏战马,踏破粘稠如乳浆的浓雾,出现在大军的最前列!
那身铁甲在越来越清晰的晨曦中呈现出狰狞的细节。甲片厚重异常,层层叠压,每一片边缘都带着冷硬的棱角反光,将他魁梧的身躯包裹得如同史前移动的钢铁怪物。阳光吝啬地打在他胸前一片巨大的护心圆甲上,打磨得光可鉴人,反射着刺目冰冷的光束,如同第二颗毫无温度的太阳!
马是好马,人更似天神般迫人。莱侯骑在那高头大马之上,隔着宽阔却死寂的淄河水面,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河西岸那个老迈的身影。他的目光在初升阳光和浓雾的散射下格外锐利,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向吕尚,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碾压蝼蚁般的冷酷。
“太公?”莱侯的声音如同被冻硬的石头互相敲击,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白发覆额!齿豁颜衰!风中之烛也!岂能持国?!营丘宝地,非尔朽骨所能承载!”他粗壮虬结的手猛地一挥,指向身后那片正缓缓推开浓雾显露轮廓的苍翠之地,那动作如同在展示唾手可得的猎物,“趁我战鼓未擂,速速北窜!尚有生路!”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锋刃摩擦铜锣,“若敢在此踏一足迹,则——尽屠尔等,以壮我莱山川之威!”
淄河西岸一片死寂。河风吹过岸边稀疏的枯草,发出细微的呜咽。疲惫已极的周人部众甚至无力发出悲鸣。姜乞的手指深深陷入冰冷的泥土,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指缝间洇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姜亢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弥漫口腔。
马背上的老人忽然有了动作。枯柴般的手臂缓缓抬起,如同迟滞许久的古老祭器缓缓启动。那动作极其缓慢地探向肋下,抓住了那柄斑驳古老的“鹰扬”青铜长剑的剑柄。陈旧的皮带环扣因用力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剑鞘上岁月的痕迹——褪色的朱漆、磨损的纹饰——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里暴露无遗。
莱侯眯起了眼睛,鹰一般的锐光死死锁住那只取剑的枯手。嘴角下意识撇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是看见蝼蚁擎起干草时的轻蔑。河岸的空气骤然收紧,仿佛无数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一缕气流。河对岸的莱军战阵中,无数只紧握长戈木矛的指节无声蜷紧。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把被缓缓拔出的、仿佛随时会折断于风中的古老青铜。
剑身一寸寸滑出剑鞘。寒芒在初生阳光的映射下竟意外地锐利!青铜那特有的青黑冷光跳跃着。剑脊正中那道深镌的、几乎贯穿剑身的古老血槽阴冷如渊!
吕尚的手臂如同拉满却迟迟不发的强弓,筋肉在枯皮下绷紧到极致,血管狰狞暴起!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从马鞍上挺起,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全身的骨骼在这一刻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声苍老、嘶哑、却又如金石撞击般尖锐的狂啸,炸雷般自他胸腔中爆裂而出,轰然穿透两岸凝滞的死寂:
“营丘!——”
那声音如同被绷紧到极限的青铜之弦猝然崩断!啸声未落,他紧握剑柄的右臂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残影!“鹰扬”古朴沉重的剑身化作一道青黑色的闪电,带着玉石俱焚的凄厉锐响,直直射向两人之间那方冻得硬如铁板的泥土河滩!
“噗!嗤——!”
一声利刃钻入冻土的、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刺耳的金铁摩擦崩裂声!整个沉重的剑身竟没入冻土几乎半截,剑柄朝天,兀自嗡嗡颤抖不绝!激起的冻土碎屑和细小的青铜碎屑如同死亡的礼花飞溅,溅落在周围冰冷的砂砾之上!
死寂!如同坟墓!
河西岸,所有周人目瞪口呆!淄河东岸,那黑压压如移动山脉的莱军战阵,那千军万马凝成的厚重杀意,竟然在这柄深深插入冻土的青铜古剑和老者迸发的那声啸叫前,如同遭遇无形堤坝,瞬间凝滞不动!
吕尚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身体在马鞍上晃了一晃,浑浊的老眼却死死盯住淄河对岸那个同样被这惊天一击钉在原地的莱侯。他缓缓抬起只剩一只空拳的右臂,骨节嶙峋的食指,猛地指向莱侯,声音如同自九幽寒泉下翻涌而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冰棱,直刺入莱侯的心肺:
“剑锋虽钝——”他喉咙里翻滚着嘶哑破败的风声,却字字轰然如擂鼓,“削尔——狗足——尚够!”
话音未落,“锵——!锵——!”一连串清脆而狂暴的鸣响从后方周人阵中炸起!姜亢狂吼着,如同引燃炸药的引线!那早已被绝望点燃的年轻战躯猛地扬起手中粗糙的长矛!矛尖划破寒冷的空气!
紧接着,“锵!锵!锵锵锵!!”密集如同骤雨的金属交鸣声瞬间响彻西岸!残存的几十柄青铜长戈、粗陋的铜刀、缺口的铜剑,在瞬间被一股狂野不屈的愤怒点燃,刺破铅灰色的天空!
吕尚死死盯着被惊愕定身的莱侯,口中却吐出一个刀锋般的短促音节,声音干涩如同砾石摩擦:“矛!”
姜亢应声怒吼,手中长矛裹挟着全身力量如毒龙出海!矛尖刺破浓雾激起的短暂轨迹瞬间被紧随其后的无数破空声割裂!数十根长矛、标枪,带着尖锐的破风厉啸和甲士们压抑到极致的狂吼,如同骤然腾起的死亡黑云,卷过冰冷的淄河水面,狠狠扎向对岸莱军前沿的厚盾之阵!
“笃!笃笃笃!哐当!”一连串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和盾牌破裂声在对岸响起!
莱侯座下那匹高傲的乌骓骏马猛地受惊,前蹄腾空而起,发出一声长嘶!浓雾被瞬间突入的武器搅动撕扯。猝不及防间,莱军阵前,一排高举厚盾的精锐甲士身形剧烈晃动!锋锐冰冷的青铜矛头穿透木盾的缝隙!刺穿皮甲!沉重的力量顶着被洞穿的盾牌撞向猝不及防的胸膛!鲜血如同骤然绽放的妖异花朵,喷射在冰冷潮湿的空气和同伴暗沉的甲胄上!惨叫和混乱的呼喊瞬间撕裂了莱军引以为傲的铁壁阵型!
“驱车!给我把那老骨头碾碎!”莱侯狼狈勒住狂躁的战马,暴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恶虎,血灌瞳仁,手中沉重的青铜钺带着撕开空气的锐响狠狠劈下!
“轰隆隆——!”十几乘沉重的莱侯革车应声启动!拉车的骊马被长鞭狠狠抽打,发出凄厉的嘶鸣,瞬间提速冲出混乱的阵线!车毂飞旋,碾过河滩的湿滑卵石!车上的甲士奋力驱动着沉重的两马木车,长兵器的尖端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车体如移动的山峦,排成冲锋阵型,带着摧毁一切的威势,直冲淄水岸边那形单影只的老者而来!他们要碾碎这道阻挡莱国铁骑的微弱障碍!
“太公——!”姜亢魂飞魄散,嘶声狂吼就要前扑挡箭!姜乞猛地抓住他的臂膀,力气大得几乎捏碎臂骨!两人绝望地看向岸边那道身影。吕尚枯槁的身影在马背上挺直如山岩,纹丝未动!竟无丝毫闪避之态!
战车冲势极猛!离河岸已不过十余丈!车轴雷鸣!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狂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大断裂声猛地从莱军革车队的中央位置骤然炸开!
仿佛大地在脚下陡然塌陷!冲在最中间、最快的一乘莱军革车左侧车轮疯狂旋转着冲下了岸边陡坎!接着右侧!整个车体如同断线木偶般猛地向左下方侧倾!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几乎劈断骨骼的凄厉悲鸣!辕马惊恐的狂嘶混杂着车上甲士措手不及的绝望嚎叫!沉重的革车如同失控的巨石,裹挟着飞扬的砂石尘土,直直倾覆滑入冰冷的淄水之中!巨响混杂着水花猛然炸起!激浪如白色的巨手拍向天空!
冲锋的革车阵型瞬间大乱!紧随其后的车手魂飞魄散,猛勒缰绳!沉重的车轮在湿滑的卵石河滩上疯狂碾磨!硬生生啃出几道深沟,却根本止不住巨大的惯性!第二乘……第三乘……如同骨牌接连失控!又有两乘革车猛冲下岸坡,狠狠撞入冰冷的河水!淄河浅滩泥浆如开锅般炸起!落水的莱国甲士嘶吼挣扎,冰冷刺骨的河水疯狂灌入沉重的铁甲铁胄,将他们拖向幽深暗沉的河底!
“河坎!是河坎!”莱军阵中爆发出惊惶混乱的呼喊,“冲垮了!站不住脚!”
混乱像瘟疫般在莱军阵前蔓延!浓雾中,吕尚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他枯瘦的五指终于松开一直紧攥的马鬃,缓缓指向那仍在混浊河水中挣扎沉浮的莱军战车、甲士,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绝对威压,穿透混乱的战场:“淄河西岸,我天子敕封之齐地!一步之遥,便是人间鬼蜮!莱侯!营丘就在彼端!尔辈——谁敢来取?!”
莱侯脸上的虬髯根根倒竖,扭曲虬结。那双凶光毕露的眼死死盯着淄河对岸那个在混乱中依旧如礁石般岿然不动的老者,如同要将他的影像烙印进灵魂。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沉静如古潭水,唯有深陷的眼窝里跳跃着一簇难以名状的幽火,那是燎原前的火种!
“……天…命…?”莱侯喉结剧烈滚动,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沾满血腥与河泥的字,带着无边的怨毒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心悸。
他猛地扭转马头,手中青铜钺带着劲风劈开面前浓雾,发出几乎劈裂耳膜的尖啸:“撤!撤兵!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