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华尔街。
如果说伦敦是浸泡在历史与威严中的老钱帝国，那纽约就是一头用兴奋剂和数据流喂养起来的、永远饥渴的金融怪兽。这里的空气都仿佛是由咖啡因、贪婪和恐慌构成。我站在曼哈顿中城一家顶级对冲基金的会议室里，落地窗外是钢铁与玻璃构成的峡谷，黄色的出租车像流动的血液，在城市的血管里奔腾不息。
我和伊莎贝尔，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
这三天，我们像两个配合默契的顶级斗牛士，在资本的斗兽场里，轮番上演着最华丽的表演。伊莎贝尔负责用精准到小数点后四位的数据、无懈可击的法务文件和令人信服的地质报告，构筑起“卡兰联合矿业”坚不可摧的价值壁垒。
而我，负责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古老部落的觉醒，一个关于在战火中建立秩序，一个关于将非洲地下的宝藏，转化为改变国家命运的资本的，宏大而动人的故事。我将自己的经历，巧妙地包装成一个文明世界的精英，深入蛮荒，用智慧与勇气帮助土着人民守护家园的“传奇”。
我穿着剪裁得体的意大利西装，手腕上戴着皮埃尔送我的那块百达翡翠，用流利的英语，对着一群掌管着数十亿美金的基金经理们侃侃而谈。我谈地缘政治，谈风险对冲，谈ESG（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谈我们如何为当地提供就业，建立学校和医院。
我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光芒，我知道，他们买账了。
他们并不在乎故事的真假，他们只在乎这个故事是否足够性感，是否能让他们在董事会上显得高瞻远瞩，最重要的是，是否能带来远超市场平均水平的惊人回报。
而我们，恰好能提供这一切。
“……所以，先生们，”我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窗外金融帝国的姿势，结束了我的陈述，“投资‘卡兰联合矿业’，你们投资的不仅仅是一个矿产公司，更是投资一个新兴国家的未来，投资一片大陆的秩序重建。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机会，去见证并亲手创造历史。”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为首的，是一位名叫大卫·科尔曼的基金创始人，一个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的犹太老人。他是我们这次路演的最后一站，也是最关键的一环。只要拿下他，我们的Ipo认购额将远超预期，股价的想象空间将被彻底打开。
“非常……非常精彩的演讲，林先生。”科尔曼微笑着，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你的故事，甚至比你的稀土矿本身，还要吸引人。”
伊莎贝尔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她向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我知道，我们已经成功了九成。
就在这时，我放在会议桌上的那部加密卫星电话，突然震动了起来。
嗡……嗡……
在这间安静得只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声的会议室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我心中猛地一沉。
这部电话，是陈军用来与我进行单线联系的，只有在最紧急、最重大的情况下才会响起。
我向科尔曼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非常抱歉，一个来自非洲总部的紧急电话，或许是关于矿区最新的勘探数据。”
科尔曼大度地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我走到会议室的角落，背对着众人，按下了接听键。
“说。”我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心脏已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浩然！出事了！”电话那头，是陈军前所未有的、夹杂着愤怒与惊惶的声音，“优素福！优素福那个混蛋反了！”
我的瞳孔瞬间收缩，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说清楚，怎么回事？”
“就在半小时前，优素福的部队突然全面出动，封锁了稀土矿区通往港口的所有公路！他对外宣布，‘红石部落’对矿产的所有权存在争议，他怀疑你们的勘探数据和储量报告严重造假，是为了骗取国际投资的阴谋！现在，他以‘维护国家矿产安全’为名，要求对矿区进行无限期的军事管制！”
轰！
我的大脑像被一颗炸弹引爆，瞬间一片空白。
釜底抽薪！
这记背刺，来得如此精准，如此狠毒，恰好选在我即将敲定最终胜利的这一刻，从背后狠狠捅了进来！这不是临时起意，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与莫罗内外勾结的完美绞杀！
“奥马尔呢？”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奥马尔已经气疯了，他的部队正在集结，但优素福早有准备，在边境线上部署了重兵，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架势！妈的，这个婊子养的，他这是要毁了我们所有人！”陈军在电话那头怒吼着。
我深吸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当我转过身时，我看到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大卫·科尔曼的助理，正将一台笔记本电脑转向他，屏幕上，赫然是一条刚刚弹出的、来自路透社的即时新闻快讯。
那鲜红的标题，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的眼球：
【突发：卡兰共和国内部冲突加剧，军阀混战一触即发，或将严重影响该地区矿业投资环境】
新闻正文里，详细报道了优素福上校的军事行动，并引用了所谓的“内部消息人士”，对“卡兰联合矿业”的资产真实性和内部团结，提出了严重的质疑。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科尔曼抬起头，看向我，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欣赏与热情，只剩下冰冷的、公式化的审慎。
“林先生，”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看来，贵公司的‘内部沟通’出现了一些小问题。我们认为，在卡兰地区的政治风险得到有效控制之前，任何关于投资的讨论，都为时过早。非常感谢你们今天的精彩介绍，我的助理会送你们下去。”
他甚至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
这位刚才还对我的“宏伟蓝图”赞不绝口的金融巨鳄，在风险信号出现的第一秒，就毫不犹豫地、干脆利落地，将我们清扫出局。
这就是华尔街。没有朋友，没有敌人，只有利益和风险。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他们脸上的热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礼貌而疏远的微笑。他们以“还有下一个会议”为由，匆匆与我们握手告别，仿佛我们身上沾染了某种致命的瘟疫。
短短五分钟。
从天堂到地狱，只需要短短五分钟。
刚才还热烈非凡的会议室，转眼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我和伊莎贝尔，以及满桌来不及喝的咖啡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精美文件。
伊莎贝尔的脸色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优素福他疯了吗？”
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了。那是梦想在瞬间破碎的声音。为了这次Ipo，她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与才华，她甚至为此背叛了自己的雇主，将自己的未来，全部赌在了我的身上。
而现在，我们满盘皆输。
我没有回答她，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金融帝国。无数的金钱在这里汇聚，无数的野心在这里膨胀，无数的命运在这里被改写。
我曾以为，我已经学会了这里的游戏规则，甚至可以反过来利用它。
但莫罗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在绝对的资本和更深厚的权力面前，我所谓的“智慧”和“布局”，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笑话。他们甚至不需要在牌桌上战胜我，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掀翻我赖以生存的整张牌桌。
我的胸中，燃烧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毁灭性的怒火。但我的表情，却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我缓缓地，伸手扯掉了脖子上的领带，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那层束缚着我的、属于文明世界的伪装，被我亲手撕下。
“这不是疯狂。”我转过身，看着伊莎贝尔，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战争。”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一切都毁了……”伊莎贝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
我走到她的面前，握住她冰冷的双手，直视着她的眼睛。
“不，没有毁。”我说道，眼神里燃烧着鬣狗般的凶光，“他们以为在纽约的会议室里，用几条新闻快讯就能杀死我们。他们错了。”
“他们忘了，我真正的战场，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