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送嫁的队伍,在锣鼓喧天和漫天飘洒的彩纸屑中,浩浩荡荡地驶出了石城城门。
那鲜红的嫁衣、锃亮的车辕、长长的陪嫁队伍,在官道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群山叠嶂之中。
对于石城的大多数百姓而言,这只是知府家嫁女的热闹,看过了,议论过了,日子便又回到了固有的轨道上。
街市依旧喧嚣,田埂上依旧忙碌,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就会换成今年的雨水和地里的收成。
然而,对于深宅大院里的孙知府和王夫人来说,这喜庆喧嚣的余音散去后,留下的却是巨大的、难以填补的空寂。
女儿远嫁,如同心头剜去了一块肉。
送走女儿后,孙知府虽强撑着去处理公务,但眉宇间难掩落寞,王夫人更是恹恹的。
孙知府的长子,在邻近州府任职的大少爷,因妹妹出嫁携着妻子儿女赶回了石城。
他深知父母此刻的心情,尤其不忍见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思虑再三,他与妻子商议后,做了一个决定:
将他们夫妻最疼爱的长子,年仅十二岁的孙知言,留在石城祖父母身边,代为承欢膝下。
孙知言年纪虽小,却已显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懂事。
他继承了祖父孙知府温文尔雅的气质,面容清秀,举止有度。
当父亲告知他需要独自留在石城陪伴祖父母时,他并未像一般孩童那样哭闹抗拒,只是安静地听着。
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对父母的依恋,但很快便化为理解和接受。
他走到祖母王夫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抬起头,声音清朗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孩子气:
“祖母,孙儿留在您和祖父身边,您可不要嫌弃孙儿调皮捣蛋呀。孙儿一定乖乖听话,好好读书,替姑姑和父亲母亲多陪陪您二老。”
这番话,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融化了王夫人心中积郁多日的寒冰。
她一把将懂事的孙儿搂进怀里,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但这泪水里已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掺杂了巨大的欣慰和感动。
“好孩子,我的好言儿。”
她抚摸着孙儿的头,声音哽咽。
“祖母怎么会嫌弃你?祖母高兴还来不及,有你在身边,祖母这心里啊,就踏实了。”
祖孙二人说了一会话,林郎中就带着秦玥来给王夫人请平安脉。
刚踏进王夫人居处的花厅门槛,一道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便落在了秦玥身上。
目光的主人,正是孙知言。
今日是三小姐出阁的喜日子,不能穿的太素净惹王夫人不喜。
秦玥身上穿的,是一套鸩僚族女子的盛装。
这是前些日子,玉叫婶子身上不爽利,秦玥帮着诊断开了几副药,药到病除。
玉叫婶子为感激秦玥,便做了这套衣裳送给秦玥。
今日这日子穿着,既不失礼,又透着别样的喜庆。
只见秦玥上身是一件斜襟窄袖的短上衣,用的是明艳鲜亮的姜黄色细棉布,领口和袖口用五彩丝线绣着繁复精美的祥云纹样。
下身是一条曳地的筒裙,深蓝色的底布上用金线、银线和各色丝线织出华丽而神秘的图案。
威武的大象踏着祥云,圣洁的莲花在池中绽放,还有高耸的佛塔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布料厚重挺括,走动间,裙摆上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流光溢彩。
她那一头又黑又粗的长发,没有像往常那样简单束起,而是被灵巧地盘绕在脑后,用几根细细的银簪固定,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这一身装扮,衬得她原本就秀丽的脸庞更加明丽动人,带着一种汉家女子少有的,充满异域风情的蓬勃朝气,盈盈少女初长成。
不仅孙知言看得眼前一亮,连主位上的王夫人也露出了惊艳和欢喜的笑容。
人上了年纪,最是喜欢看这些鲜亮活泼的小姑娘。
这让她想起了女儿这个年岁的样子。
一丝怀念和慈爱在王夫人眼中弥漫开来。
林郎中为王夫人请脉,秦玥则侍立一旁,垂首敛目,姿态恭敬。
王夫人脉象平稳,只是略有些思虑过度的心悸。
林郎中开了副宁心安神的方子,叮嘱了几句饮食起居。
王夫人看着秦玥低垂的眉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还有身上那件充满活力的鸩僚族筒裙,越看越喜欢。
待诊完脉后,王夫人脸上笑意更浓。
她招了招手,对侍立一旁的张嬷嬷吩咐道:
“去,把我妆匣里那朵新得的浅粉色绢花拿来。”
王婆婆应声而去,很快捧着一个精巧的小锦盒回来。
王夫人打开盒子,取出一朵用上好绢纱制成的浅粉色芍药花,花瓣层层叠叠,娇嫩欲滴,花心还缀着几颗细小的米珠,十分精致。
“来,玥丫头,过来。”王夫人慈祥地唤道。
秦玥依言上前。
王夫人亲手将那朵粉嫩的绢花,小心翼翼地簪在了秦玥盘发的鬓边。
绢花的粉与她衣服的姜黄、筒裙的深蓝金纹交相辉映,更添几分娇艳。
“嗯,好看!”王夫人满意地端详着。
“转个圈,给我瞧瞧。”
秦玥有些羞涩,但还是依言在原地轻轻转了一圈。
裙摆上面的金线银线在光线下流动生辉,鬓边的绢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更显得她身姿轻盈,顾盼生辉。
“好!好!”
王夫人连连点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这才像个样子,小姑娘家,就该穿得鲜亮些。”她显然心情极好。
秦玥连忙屈膝行礼:“谢夫人赏赐。”
“免了免了,”王夫人摆摆手,又关切地问道。
“你娘和你那妹子,近来可好?”
秦玥恭敬回答:“回夫人话,家母和妹妹都安好,劳夫人挂心了。”
听到隋安儿安好,王夫人心思一动。
她看了一眼身边乖巧懂事的孙儿孙知言,这孩子刚回石城,饮食上总要格外精心些。
府里的大厨房虽好,但人多手杂,口味也未必合这孩子脾胃。
她想起隋安儿那细致妥帖的手艺,还有那总能熨帖到人心坎里的家常滋味,尤其是她做给小儿女吃的那些精致点心……
一个念头在王夫人心中成形。
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便让林郎中和秦玥退下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小巷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
隋安儿刚把小秦瑶哄睡,正准备生火做晚饭,院门被轻轻叩响了。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张嬷嬷。
隋安儿心头一跳,连忙将人请进院子:
“张嬷嬷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屋里坐。”
张嬷嬷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跟着隋安儿进了小院。
她目光锐利却不失礼数地扫视了一下这个收拾得干净整齐却难掩简陋的小院,在院中石磨旁的小凳上坐下。
隋安儿连忙舀了一碗早上煮好,湃在井水里镇着的酸梅汤,递给张嬷嬷:
“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自己煮的酸梅汤,嬷嬷您解解渴。”
张嬷嬷接过粗陶碗,喝了一口。
酸甜适中,带着乌梅和山楂的天然果香,还有一丝淡淡的甘草回甘,生津止渴,暑气顿消。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赞道:
“嗯,你这手艺,真是没话说,一碗酸梅汤都这么地道。”
放下碗,张嬷嬷这才切入正题,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显出几分主事嬷嬷的威严:
“隋安儿,夫人让我来给你传个话。小少爷留在石城陪伴老爷夫人了。夫人念着你心思细,手艺好,尤其会调理孩子的饮食,让你明日就回府当差。”
隋安儿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僵硬:
“专门伺候小少爷的饮食?”
“正是。”张嬷嬷点点头。
“小少爷金尊玉贵,饮食起居半点马虎不得。你要负责小少爷一日三餐并两顿点心,旁的一概不用你管。”
隋安儿舍不得秦瑶,可是,人在屋檐下,只要还是官奴,主家的命令就是天。
隋安儿垂下眼帘,对着张嬷嬷深深福了一礼:
“谢夫人恩典,谢嬷嬷传话。奴婢明日一定准时到府上。”
张嬷嬷看着隋安儿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了然。
同为女子,她岂会不懂一个母亲对幼女的牵肠挂肚?
但主仆有别,规矩就是规矩。
她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安儿啊,夫人也是心疼小少爷初来乍到,怕他吃不惯。你手艺好,性子也稳妥,这才点了你。”
随后张嬷嬷又交代了几句明日进府的时辰和要注意的事项,便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