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敲了敲,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他看向阿土娘,眼神里既有被点燃的希望,也有生意人惯有的审慎。
他沉吟片刻,才谨慎地开口:
“弟妹,你这个想法确实让人心动。自己盖铺面,自己起院子,三家挨着住,互相照应,这听着就踏实。”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提出了更实际的问题。
“不过,这地具体位置在城门口哪一块?是离主街近些,还是偏些?官府那边,对这块地的开价是多少?咱们三家合伙,这钱怎么摊?是按块分,还是按面积?还有最要紧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加重了语气。
“那块地界,官府允许盖铺面吗?要是只让盖住家院子,那前面临街这块地可就白瞎了。这些关节,都得先弄清楚了才行,不然就是空欢喜一场。”
秦阳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王掌柜问的,也正是他心头盘旋的疑虑。
他接口道:“王大哥说得在理。这毕竟是关乎身家的大事,光听描述,心里总不踏实。”
“得亲眼去看看那地方,用步子量量大小,看看地势平不平,周围都是些什么邻居,离水源远不远……心里有了底,才好做打算。”
他看向阿土娘,眼神恳切。
阿土娘见他们没有被巨大的诱惑冲昏头脑,反而问得仔细,心里更觉得这合伙的事靠谱。
她爽朗一笑,拍了下手:“那是自然,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光靠我一张嘴说,说得天花乱坠也不顶用。”
“这样,咱们约个日子,都抽个空,一起过去实地看看那块地。有多大,位置好不好,路通不通,周围啥环境,咱都亲眼瞧瞧,心里有个谱。”
“要是看了都觉得真行,咱们再坐下来,泡壶茶,慢慢细谈怎么合伙,怎么分地,怎么盖房子。你们看咋样?”
“好!就这么说定了!”
岩桑几乎是吼出来的,黝黑的脸上兴奋得放光,蒲扇般的大手一挥。
“我看也别挑日子了,就明天。明天晌午过后,咱们城门口见。”
王掌柜和秦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热切,但更多的是成年人的稳重与对未来的慎重。
买地建房,这可能是他们下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根基,容不得半点马虎。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王掌柜道:
“好,弟妹这提议好,是该去看看。明天怕是不行,铺子里有点事要处理。后天吧,后天晌午,咱们城门口碰头,如何?”
秦阳也道:“行,后天晌午,我这边也跟周大人告个假。”
阿土娘和岩桑自然没有异议。
一个关于未来家园的初步约定,就在这端午的晚宴上,伴着粽香和雄黄酒的气息,敲定了。
夜深人静,小院里只剩下秦阳一家。
白日里的喧嚣散去,只余下虫鸣和摇篮里小秦瑶均匀的呼吸声。
秦阳和隋安儿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
“安儿,你听见没?前面临街能盖铺面。”
秦阳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想开食肆的念头,这不正好吗?咱们自己的铺面,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隋安儿侧过身,黑暗中眼睛亮晶晶的:
“我听见了。我都在想呢,要是真成了,那铺面不用太大,但要干净亮堂。”
“门口支个小炉子,卖些咱们拿手的早点,包子、馒头、米粥……晌午和晚上就做几样家常小菜,实惠又可口。后院还能种点葱蒜小菜……”
她越说越细,仿佛那食肆已经在眼前。
秦阳听着妻子的畅想,心中豪情更甚:
“食肆好!不过安儿,咱们手艺这么好,只开个小食肆是不是太委屈了?”
“我想着,等以后站稳了脚跟,攒够了钱,咱们开个大酒楼,就在石城最热闹的地方。”
“把你在京城见过的那些精致点心,把咱们琢磨出来的新菜式,都摆上桌。”
他仿佛看到了自家酒楼宾客盈门的盛况,声音都不自觉地扬高了些。
隋安儿被他这“远大志向”逗笑了,轻轻捶了他一下:
“想得美!还大酒楼呢,先脚踏实地把食肆开起来再说吧。不过……”
她也忍不住笑起来,依偎进丈夫怀里。
“真要有那么一天,那敢情好。咱们的酒楼,名字我都想好了……”
夫妻俩依偎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描绘着脱籍后自由自在、红红火火的日子。
从铺面的格局说到菜品的定价,从房子的格局说到给林郎中留一间最敞亮的屋子……
那些在流放和奴仆岁月里被压抑的梦想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此刻像解冻的春水,汩汩流淌出来,充满了整个小小的房间。
两人越说越兴奋,吃吃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哇——!”突然,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了夫妻俩的美梦和笑声。
是小秦瑶被爹娘兴奋的动静吵醒了,正挥舞着小拳头,委屈地大哭起来。
“哎哟,吵醒小祖宗了。”
秦阳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动作麻利地掀开被子下炕。
“乖瑶瑶,不哭不哭,爹爹抱。”
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儿从摇篮里抱出来,充满爱意地轻轻拍抚着,在昏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哄睡曲。
小家伙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抽抽噎噎了一会儿,哭声渐渐低下去,又沉沉睡去。
秦阳把她放回摇篮,盖好小被子,这才蹑手蹑脚地爬回炕上。
“嘘——”隋安儿对着丈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相视一笑,都带着点做了坏事的歉意和甜蜜。
这下谁也不敢再说话了,生怕再把小祖宗吵醒。
秦阳轻轻握住妻子的手,两人在黑暗中十指相扣,那份对未来的憧憬和兴奋,在无声的交流中更加汹涌澎湃,最终化作心满意足的喟叹,慢慢沉入了梦乡。
梦里,或许已经站在了自家崭新的铺子前。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秦阳起身穿衣准备出门,隋安儿也醒了,跟着起来给他准备早饭。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两人忙碌的身影。
秦阳一边喝着热粥,一边忍不住又提起昨晚的话题,语气斩钉截铁:
“安儿,昨天嫂子说的那块地,咱们明天去看。”
“只要位置不是太差,地方够用,价钱就算比预想的贵点,咱们也想办法盘下来。”
他放下碗,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借钱也得买!你想想,这机会多难得?自己盖铺面,自己起院子。”
“有了这块地,咱们才算真正在这石城扎下根,以后的日子才有奔头。”
“我有手有脚,能吃苦,你又有这么好的手艺,咱们俩同心协力,我就不信以后的日子会差。”
他语气充满了笃定和豪情,但隋安儿却比他更冷静些。
她盛粥的手顿了顿,看着丈夫充满干劲的脸,温声道:
“你的心思我懂。我也盼着能有个自己的家,自己的铺子。但是,”
她话锋一转,带着持家者的务实。
“这毕竟是大事。地要看,价钱更要问清楚。三家分摊,咱们家能拿出多少?不够的话,能借到多少?借了以后,多久能还上?”
“这些都得一笔一笔算清楚了才行,光靠一股子劲儿可不行。咱们得量力而行,步子要稳。”
秦阳听着妻子条理清晰的分析,发热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知道妻子说得对。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说得对,是我心急了。行,明天咱们一起去看了再说,看完了再跟王大哥、岩桑大哥他们商量价钱分摊的事。稳扎稳打,听你的。”
夫妻俩达成共识,秦阳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佤山,去看那片承载着全家脱籍希望的稻田,脚步格外轻快有力。
秦玥今天去药房比往日更早了些。
给林郎中问过安,整理好药材,她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到林郎中身边,神情认真。
“先生。”秦玥开口。
“昨天王掌柜一家脱籍的事,还有我们家秋收后也能脱籍的事,您都知道的。”
林郎中放下手中的药杵,看向秦玥,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秦玥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林郎中的眼睛:“先生,我早就说过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要给您养老送终的。”
“所以,我不能自己脱了籍,过上自由身的日子,还让您顶着奴籍的身份。”
她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已经想得更远:
“还有,先生您想想看,万一哪天孙知府高升了,或者调任到别处去了。”
“那到时候,难不成您一把年纪了,还要跟着孙家颠沛流离,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林郎中静静地听着,心里像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暖意融融,慰贴无比。
他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极其温和,甚至带着点慈爱狡黠的笑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秦玥的担忧,反而故意逗她,慢悠悠地说:
“那照你这么说要是为师脱不了籍,又舍不得你这丫头,那就只能把你带着一起走了。”
“谁让你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给‘父亲’养老送终,跟着走,也是天经地义吧。”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观察着秦玥的反应。
果然,秦玥一听,小脸瞬间就皱成了一团。
她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自己背着药箱,跟着先生跋山涉水去一个完全陌生地方的情景……
她急得差点跳起来:“啊?先生!那……那怎么行!我……”
看着徒弟急得语无伦次的模样,林郎中再也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伸出手,像安抚炸毛的小猫一样,轻轻拍了拍秦玥的肩膀。
“好了好了。”林郎中收起玩笑,眼神变得温暖而笃定。
“逗你的,哪能真让你跟着去受那份罪?”
“不要担心我,你只要记住一点。”
他看着秦玥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你在石城,我就在石城;你有了自己的家,我就去你家里叨扰养老;你想开医馆,我就给你坐堂。”
“总之,不会让你一个人,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这‘养老送终’的话,可不是白说的,我当真了,也赖定你了。”
林郎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承诺。
秦玥望着先生眼中那温暖而可靠的光芒,心头那点被逗弄出来的焦急和忧虑,瞬间烟消云散。
她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他会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他会和她一起走向自由。
一种巨大的安心感和被珍视的温暖包裹了她。
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终于绽开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嗯!先生,我们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