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安儿牵着秦玥的小手,沿着石板路往家走去。
秦玥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在知府后厨的见闻,小脸上满是兴奋。
半年的时间,这个小女孩已经能流利地使用好几种方言,成了母亲在厨房里的小小翻译。
“娘,徐嬷嬷今天教我认三七和天麻了!”
秦玥蹦蹦跳跳地说,“她说我认药的本事比阿土哥强多了。”
隋安儿温柔地摸摸女儿的头。
这半年里,她靠着精湛的厨艺和药膳知识,不仅赢得了三小姐的依赖,连知府夫人也时常点名要她做些滋补汤品。
秦阳则在南北货栈将混乱的账目整理得井井有条,上月还因账目清晰受到了夫人夸奖。
这个曾经濒临破碎的小家庭,终于在石城找到了暂时的安稳。
转过巷角,隋安儿突然停下脚步。他们家院门外站着一位陌生老者,身量高大挺拔,在普遍矮小的石城居民中显得鹤立鸡群。
老者穿着朴素的深灰色长衫,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背着手静静伫立,仿佛已等候多时。
“娘,那是谁呀?”秦玥小声问道,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隋安儿摇摇头,警惕地将女儿往身边拉了拉。
正当她犹豫是否该上前询问时,老者似有所感,转过身来。
老者上下打量着隋安儿母女,视线最终停留在隋安儿脸上。
他开口,声音低沉有力,带着纯正的官话腔调:“可是隋家小女?”
隋安儿心头一震。
自流放以来,已经很久没人用“隋家小女”这样的称呼唤她了。她下意识地挺直腰背,行了礼:
“正是民妇。不知老先生...”
“赵明远。”老者简短地自报家门。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劈进隋安儿的脑海。
赵明远!
那个母亲香囊字条上提到的“西南故人”,那个在青州官牙行暗中相助的恩人。
她连忙拉着秦玥深深一福:
“恩公在上,请受民妇一拜!”
赵明远摆摆手:“不必多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隋安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掏出钥匙打开院门:
“恩公请进,寒舍简陋,还望海涵。”
屋内比半年前初到时多了些生活气息。
秦阳用边角料做的简易书架摆在墙角,上面整齐地放着几本账册。
窗台上摆着隋安儿从府里带回的盆栽,开着几朵不知名的小花。虽然简朴,却整洁温馨。
“恩公请坐。”
隋安儿搬出家里最好的椅子,那是秦阳上月用货栈废弃的木料亲手做的。
她匆匆翻出一个小布包。
“实在抱歉,家中只有这些粗茶,是铺子里处理下来的陈货...”
赵明远接过粗瓷茶碗,毫不在意地喝了一口:
“无妨。行军打仗时,树叶子都喝过。”
这句话透露的信息让隋安儿眨了眨眼。行军打仗?这位赵老先生莫非是军旅出身?
赵明远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却没有解释,而是环顾四周:
“你丈夫和孩子呢?”
“秦阳还在铺子里,要酉时才能回来。秦玥...”
隋安儿这才发现女儿不知何时已经溜到院子里去了,正和阿土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
她松了口气,转向赵明远。
“恩公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赵明远放下茶碗,神情严肃:
“我来看看你们过得如何。半年前托胡管事将你们送来石城,一直没得空来探望。”
隋安儿连忙道:
“托恩公的福,我们一家在石城还算安稳。我在知府府中负责三小姐的膳食,秦阳在夫人名下的南北货栈做账房,玥儿也能跟着我进出府中...”
她顿了顿,真诚地说。
“若非恩公在青州相助,我们恐怕早已...”
赵明远摇摇头,打断她的道谢:
“我和你父亲原以为,你们被送到西南这偏远之地,再使些银钱,总能帮你们脱离奴籍。”
他叹了口气,皱纹在额头上刻出深深的沟壑。
“谁料秦世良一案牵连如此之广,圣人亲口判的奴籍,竟无人敢违逆。”
隋安儿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
一年多过去,那场改变他们命运的灾祸依然如影随形。
即使在这里,在看似安稳的石城,他们依然是戴罪的官奴,身份卑微,生死由人。
“恩公,”隋安儿轻声问道。
“当初...为何一定要将我们送出青州?胡管事只说是个‘好去处’,却未说明缘由。”
赵明远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因为青州知府钱敏中,与秦世良有血海深仇。”
他压低声音,讲述了一段隋安儿从未听闻的往事:
钱敏中曾是京城兵部侍郎,与秦世良同朝为官。
五年前一场朝堂争斗中,秦世良设计陷害,导致钱敏中从二品大员被一撸到底,贬到青州这偏远之地做个小小知府。
钱敏中怀恨在心,发誓要报复秦家所有人。
“秦家案发后,钱敏中特意上书,请求将部分秦家人流放至青州。”
赵明远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们若留在那里,男子会被送去修最险要的水渠,十人中去不得一人还;女子则充作军妓,生不如死。”
隋安儿倒吸一口冷气,手指紧紧攥住衣角。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胡管事收下赵明远的银钱后,只说能给他们安排个“好去处”,却不敢承诺更多。
“钱敏中...”她喃喃重复这个名字,将它深深刻在心底。
赵明远啜了一口茶,继续道:
“我得知你们被发配至青州,立刻派人打点。但钱敏中盯得紧,直接要人风险太大,只能通过胡管事将你们转送来石城。”
他苦笑一声。
“好在石城知府孙大人与钱敏中素来不睦,不会买他的账。”
院外传来秦玥清脆的笑声,与阿土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
屋内的气氛却沉重如铅。隋安儿想起那些没能离开青州的秦家人,想起春姨娘母女,不知她们现在如何了...
“恩公,”她声音哽咽,“我夫君嫡兄的小妾和女儿...她们...”
赵明远摇摇头:“我能力有限,只能救出你们一家。”
他顿了顿,“不过听说钱敏中上月被调往别处,或许青州的情况会有所改善。”
一阵沉默。夕阳透过窗棂,在简陋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明远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推到隋安儿面前。
“这是...”
“一点银钱,不多,但应急够用。”
赵明远的声音柔和了些。
“我在石城有些产业,若你们遇到难处,可去城南‘永昌货栈’找掌柜的,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隋安儿连忙推辞:“恩公已经帮了我们太多,这银钱万万不能...”
“收下吧。”赵明远坚持道,“你父亲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回报不足挂齿。”
这是隋安儿来石城后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父亲。
她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恩公认识家父?”
“我与你家本是同乡,还在克州时与你父亲便是好友。克州被淹后,你们一家北上,我无路可去便决意投军。”
“分别时你父亲硬将自己身上一半的银钱塞给我,我才能活着走到兖州投奔刘贲将军。”
赵明远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那时你还小,恐怕不记得我了。”
“丫头,”赵明远突然换了称呼,语气也亲切了许多。
“我知道你们在石城过得不易。但记住,只要人在,就有希望。奴籍虽难脱,却也不是全无办法。”
隋安儿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微光:“恩公是说...”
“孙知府虽严厉,却重才。你丈夫若能展现经营之才,你若有特殊技艺能被府中倚重...”
赵明远意味深长地说,“假以时日,或许能得个‘放良’的机会。”
放良!这个词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隋安儿的心。
是啊,虽然圣旨判了他们永世为奴,但地方官员有权给表现优异的奴隶上书至朝廷,请旨转为平民。
这条路艰难漫长,但至少...至少有了盼头。
院门突然被推开,秦阳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看到屋内情景顿时愣在原地。
“阳哥!”隋安儿连忙起身,“这位是赵明远赵恩公,就是他在青州...”
秦阳不等妻子说完,已经深深拜了下去:“恩公在上,请受秦阳一拜!”
赵明远扶起秦阳,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
秦阳虽清瘦,但眼神清亮有神,举止间依稀可见昔日的贵公子风范。
“不错,精神头还在。”
赵明远点点头。
“听说你将那南北货栈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秦阳谦虚道:“略尽绵力而已,不足挂齿。”
赵明远又与秦阳交谈片刻,询问了货栈的经营情况和石城的商业环境。
秦阳对答如流,还提出了几条改进建议,显示出不俗的商业头脑。
天色渐暗,赵明远起身告辞。隋安儿想留他吃晚饭,却被他婉拒:
“我还有事要办。记住,若遇急难,去永昌货栈。”
送走赵明远,隋安儿和秦阳站在院门外,望着老者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秦玥不知何时已经跑到父母身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娘,那位老爷爷是谁呀?”小女孩好奇地问。
隋安儿蹲下身,平视女儿的眼睛:“是恩人,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