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九月的第一天,波兰东部平原那辽阔的天际线,在黎明前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色泽。
这灰白并非静谧,而是被一种低沉、持续、几乎将空气本身也撕裂的轰鸣声所笼罩。那是成千上万台柴油引擎在贪婪地呼吸、在剧烈地咆哮,如同无数沉睡的钢铁巨兽在同一个可怖的噩梦中惊醒,将排气管喷吐出的污浊黑烟涂满了整个破晓的天空。
德国第十九装甲军的钢铁前锋,那些涂着铁十字标志、棱角分明的III号和IV号坦克,在古德里安将军冷酷目光的注视下,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饥饿狼群,履带碾碎了象征和平的国境木桩,将波兰东部那曾经象征着丰收的金色麦田,在瞬间蹂躏成一片狼藉的、散发着泥土和钢铁腥气的黑色泥沼。
这些喷吐着黑烟的钢铁巨兽,它们的履带碾过金黄的麦田时,卷起的不是收获的喜悦,而是深陷的泥泞和作物被连根拔起、碾入地底的绝望气息。它们所过之处,大地在呻吟,留下深沟,像丑陋的伤疤,切断了波兰原野丰腴的肌理。
几乎就在坦克履带碾碎第一个界碑的同时,天空的铅灰色幕布被更尖锐、更刺耳的撕裂声撕开。那是机翼下涂着黑十字的“斯图卡”俯冲轰炸机。
它们如同成群结队、发现腐肉的铁黑色秃鹫,从低垂的云层中带着致命的尖啸俯冲而下。那凄厉的啸音,是特制的耶利哥号角发出的,是地狱吹响的丧钟,足以让最坚强的神经瞬间崩断。
每一次俯冲都伴随着炸弹撕裂空气的嘶鸣,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爆裂巨响,大地在猛烈痉挛,腾起的烟柱裹挟着泥土、碎石和无法辨认的碎片直冲云霄,将整个战场笼罩在呛人、灼热的硝烟与灰尘的帷幕之中,视野所及,尽是毁灭的混沌。浓烟翻滚,遮蔽了初升的太阳,阳光只能艰难地穿透烟幕,在破碎的大地上投下浑浊、扭曲的光影。
在这片被钢铁和烈焰蹂躏的焦土边缘,一小队波兰骑兵的身影骤然显现。他们是隶属于波莫尔斯卡骑兵旅的残部,隶属于波莫尔斯卡骑兵旅,隶属于一个在钢铁风暴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凝聚着最后血性与尊严的传统。
他们的军装沾满尘土和硝烟熏黑的痕迹,胯下的战马鼻孔贲张,喷着灼热的白气,肌肉在恐惧的本能下剧烈颤抖。
然而,士兵们的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绝望的火焰。领头的军官,一位留着浓密胡须的上尉,维托尔德·波托茨基,他的军帽早已不知去向,灰白的头发在爆炸卷起的气浪中狂乱飞舞。
他猛地拔出了腰间那把镶嵌着银质家族徽章的祖传马刀——这把刀的历史几乎等同于波兰被反复瓜分的苦难史。刀身在浑浊的晨光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眼的寒芒。
“为了我们和你们的自由!” 上尉嘶哑的吼声穿透了引擎的咆哮和炸弹的轰鸣,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悲怆,瞬间点燃了身后骑兵们胸膛里仅存的最后一点火星。这是他们祖先向压迫者冲锋时的古老战吼。
这吼声,在坦克履带的碾压和俯冲轰炸机的尖啸中,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又清晰得如同灵魂最后的呐喊。
刀锋齐齐前指!战马在主人决死意志的催逼下,发出一连串混杂着恐惧和亢奋的长嘶,马蹄刨起混合着硝烟的泥块,开始加速。
这冲锋,并非为了胜利——那已是遥不可及的幻梦——而是为了波兰这个古老名字的最后尊严,为了那些已经消失在炮火下的家园,为了那些在火海中哭泣的同胞。
马蹄声起初杂乱而沉重,渐渐汇成一股决绝的奔雷,竟短暂地压过了近处爆炸的余音。马背上的身躯前倾,紧贴着战马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脖颈,马刀笔直地指向那堵迎面压来的、喷吐着死亡气息的钢铁之墙。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钢铁与灼热的铅雨。德军步兵营的阵地上,那些依托着装甲车残骸和仓促挖掘的散兵坑的掷弹兵们,甚至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飞蛾扑火。经验丰富的老兵们,脸上刻着东线战役留下的疲惫与漠然,他们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迅速地将mG34通用机枪的枪托牢牢顶在肩窝,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粗糙的军服传来。
副射手以惊人的默契配合着,将长长的、闪着油光的弹链“咔哒”一声卡入供弹口,那黄澄澄的弹链沉重得仿佛凝聚了整条工业流水线的冷酷杀意。
“自由射击!”一声冷酷的命令如同冰锥刺破空气。
刹那间,超过十挺mG34同时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撕裂厚重帆布般的咆哮!密集的弹雨如同无形的、高速旋转的死神镰刀,带着足以撕裂肉体的恐怖动能,泼洒向那片正疯狂加速的棕色和栗色的潮水——那是波兰的战马和骑士。
子弹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啸声,机枪射击时枪管剧烈跳动的“哒哒”声,弹壳如同灼热的铜雨般叮叮当当砸落在硬地上的声音,混合成一首地狱的交响。
冲在最前方的波托茨基上尉和他的坐骑,瞬间被至少三条火舌同时咬住。人血和马血在子弹的冲击下猛烈地迸射开来,形成一片短暂而刺目的猩红雾气。
上尉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一仰,那柄祖传的马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刀柄上的银鹰徽记在硝烟中最后一次闪出微光,随即坠入污浊的泥泞。
战马凄厉地长嘶着,前蹄在巨大的惯性下向前绝望地跪倒,庞大的身躯如同坍塌的山丘,重重砸在地上,抽搐着,很快被后面刹不住的同袍践踏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