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延安的黄土道路变得泥泞难行。边区大礼堂内却气氛热烈,正在举行边区医疗卫生工作会议。《中西医结合医疗体系实施纲要》的试点推行方案即将进入表决阶段。
林闻溪站在讲台上,从容不迫地阐述着试点方案:“...因此在三省试点县乡村三级医疗网,第一年重点培训五百名基层中医,建立三十个中心药房...”
台下,郑守旧正襟危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他身边聚集着几位同样留学归来的西医专家,不时交头接耳。
就在林闻溪演讲结束,主持人准备宣布进入表决程序时,郑守旧突然举手:“主席,我有不同意见!”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谁都知道这位留学德国的医学博士在边区医疗系统的分量。
“请讲。”主持人示意。
郑守旧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步伐稳健地走上讲台。他没有看林闻溪,而是面向全场:
“同志们,我完全理解林闻溪同志为人民健康着想的热忱。但是——”他故意停顿,加重语气,“将有限的医疗资源投入到未经科学验证的传统疗法中,是对人民健康极大的不负责任!”
台下响起一阵骚动。林闻溪面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
郑守旧继续发言,声音愈发激昂:“中医是什么?是建立在阴阳五行这种玄学基础上的经验积累!没有解剖学,没有病理学,没有药理学!一味药方里十几味草药,谁知道哪味有效?谁知道有什么毒副作用?”
他举起手中的一包中药:“比如这包治疗感冒的药材,里面有什么有效成分?多少剂量是安全的?有什么禁忌?没有人知道!靠这样的药物治疗疾病,无异于拿人民的生命做赌注!”
几位老中医面色铁青,想要反驳却被身旁的人拉住。
郑守旧越说越激动:“而我们西医呢?每一种药都经过严格检验,有效成分明确,剂量精准,副作用可控。这才是科学!这才是现代医学的发展方向!”
他转身面向主席台:“因此我坚决反对将中医纳入正式医疗体系!我建议,有限的资源应该全部投入到西医体系的建设中,同时开展中医的科学研究,等证明有效后再考虑应用。”
这番话引起了不少留学归国人员的共鸣,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林闻溪缓缓站起身:“郑教授说完了吗?能否让我回应几句?”
主持人点头同意。
林闻溪走上讲台,没有立即反驳郑守旧,而是从包里取出几本厚厚的笔记:“这是流动医疗火车三个月来的诊疗记录。我想请教郑教授,在目前西药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不用中医药,我们拿什么来治疗数以万计的百姓?”
郑守旧一时语塞。
林闻溪继续道:“郑教授说要科学研究,我完全赞同。但科学研究需要时间,而百姓的病痛不能等待。我们为什么不边应用边研究呢?”
他翻开记录本:“比如这个治疗痢疾的方子,我们已经统计了237个病例,有效率91.2%,平均康复时间3.2天。郑教授认为这样的数据不值得推广吗?”
郑守旧反驳道:“个案统计不能代替科学验证!没有对照组,没有双盲实验,这样的数据没有意义!”
“在理想条件下,您说得对。”林闻溪平静回应,“但在战时和战后特殊时期,我们必须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找到平衡。难道因为不够‘科学’,就眼睁睁看着百姓无药可用吗?”
会场内开始出现议论声,显然有人被林闻溪的话打动。
郑守旧见状,改变策略:“好,就算中医药有一定效果。但人才培养呢?中医靠师承传授,一个师傅带几个徒弟,多少年才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中医?而我们西医有系统的教育体系,可以批量培养医护人员!”
这话确实点中了中医的一个软肋。台下支持中医的人们也面露难色。
林闻溪却微微一笑:“郑教授问得好。这正是纲要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之一。”他转向全场,“我们计划建立中医培训班,编写标准化教材,将个人经验转化为系统知识。同时选拔有文化的青年,既学西医基础,又学中医精华,培养中西医结合的新型医疗人才。”
他取出刚刚起草的《中医培训大纲草案》:“这是初步的培训方案,请各位指正。”
草案在与会者手中传阅,不少人点头称许。
郑守旧眼看自己处于下风,使出了最后一招:“就算这些都可行,药材质量如何保证?中药靠野生采集和分散种植,质量参差不齐,如何保证疗效?”
这个问题确实棘手。会场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林闻溪。
林闻溪沉思片刻,抬头道:“郑教授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建议在纲要中增加药材种植和质量管理内容,建立几个中药材种植基地,统一标准,保证质量。”
他看向郑守旧,诚恳地说:“郑教授,您看这样是否可行?我们先在试点地区推行,同时建立研究团队,对常用中药进行科学验证。实践和科研并行,如何?”
这番以退为进的回应,让郑守旧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支吾片刻,最终说:“还需要详细方案...”
会议结束后,纲要试点方案勉强获得通过,但附加了一个条件:必须成立专门的专家组监督实施,郑守旧任组长。
散会后,顾静昭忧心忡忡地对林闻溪说:“让郑守旧当监督组长,这不是让他有机会刁难我们吗?”
林闻溪却笑道:“不然。这样反而好,把他拉进来,让他亲眼看看实际情况,比在外面指手画脚强得多。”
果不其然,第二天郑守旧就带着他的专家组来到医疗火车基地,开始“监督”工作。
“这节车厢消毒不达标!” “这些药材没有质量检测报告!” “这些人员的资质证明不全!”
郑守旧几乎在每个环节都能挑出毛病。医疗队的成员们苦不堪言,纷纷向林闻溪抱怨。
林闻溪却淡定自若:“郑教授说得对,这些问题确实存在。我们按照他的要求改进就是了。”
于是,医疗火车推迟出发,开始按照郑守旧的标准进行整改:建立更严格的消毒流程,送药材样本去检验,整理所有人员的资质文件...
一周后,当郑守旧再次来检查时,惊讶地发现几乎所有问题都已解决。
“郑教授,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林闻溪真诚地问。
郑守旧推推眼镜,勉强道:“暂时...没有了。”
“那正好,”林闻溪笑道,“我们明天就要出发去第一个试点县,郑教授作为监督组长,要不要随行指导?”
郑守旧愣住了。他原本打算在办公室里“远程监督”,没想到林闻溪会邀请他随行。
“这...我还有很多其他工作...”他试图推脱。
“试点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郑教授亲自指导,一定能避免很多问题。”林闻溪坚持道。
在场的几位领导也觉得有理:“守旧同志,你就辛苦一趟吧。”
郑守旧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第二天,医疗火车缓缓驶出延安站。郑守旧坐在整洁的车厢里,面色凝重。他打定主意,要在这次行程中找出中西医结合体系的所有问题,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
林闻溪却似乎完全不担心,一路上向郑守旧详细介绍每节车厢的功能和设计理念。
“这是诊疗室,设计了两个区域,中医诊脉区和西医检查区,但共用病历记录...” “这是药房,西药和中药分开存放,但联合发药...” “这是培训车厢,晚上可以给当地医护人员上课...”
郑守旧一边听一边记录,不时提出质疑:“中西医诊断标准不同,如何统一病历?”“药材储存条件不同,如何保证质量?”“培训内容如何兼顾中西医?”
林闻溪一一解答,解答不了的就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正在研究解决。”
火车行驶一天后,到达第一个试点县——位于陕北的安塞县。让人意外的是,站台上竟然聚集了不少欢迎的群众,其中还有几位当地的老中医。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上前,紧紧握住林闻溪的手:“林大夫,可把你们盼来了!听说你们要教中西医结合的法子?”
郑守旧惊讶地发现,这些人对林闻溪和医疗火车十分熟悉和欢迎。
后来他才知道,两个月前医疗火车曾经来过这里,救治过不少病人。那个白发老者的孙子就是被医疗队从重病中救回的。
“郑教授是吗?”老者转向郑守旧,“您也是大专家吧?一定要帮我们把好关啊!老百姓就指望有个好医疗了!”
郑守旧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机械地点头。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郑守旧跟随医疗队走访各个村镇,亲眼看到了农村缺医少药的现状:一个卫生所只有几片阿司匹林;产妇因无法及时处理难产而死亡;孩子因普通腹泻脱水而死...
他也看到了医疗火车带来的改变:中西医联合诊疗效率明显提高;当地草药经过科学配伍后疗效增强;培训的基层医护人员如饥似渴地学习...
一天傍晚,郑守旧独自在驻地外散步,遇到一个正在煎药的老农。
“老先生,煎药呢?”郑守旧难得地主动搭话。
老农抬头笑道:“是啊,医疗队教的方子,治老伴的风湿痛。以前只知道用这味药,不知道还要配那味药,效果差多了。”
“您相信这些草药有用?”郑守旧问。
老农笑了:“信不信?治得好病就是信!西药好,可是买不着啊!这些草药满山都是,不要钱,还能治病,为啥不用?”
简单直白的话语,让郑守旧陷入沉思。
那天晚上,郑守旧破天荒地没有挑医疗队的毛病,而是早早回了宿舍。
第二天,医疗队遇到一个疑难病例:一个孩子高烧不退,西药退烧效果不佳,中医诊断后认为是“表寒里热”,需要发汗和解表同时进行。
郑守旧一反常态地没有质疑,而是认真观察中医的诊断过程和治疗方案。
让孩子服用中药后,奇迹发生了:两个小时后,孩子开始出汗;四小时后,体温明显下降;第二天,基本康复。
郑守旧看着康复的孩子,沉默良久,突然对林闻溪说:“能教我号脉吗?”
林闻溪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当然可以。”
从此,医疗火车上多了一个特殊的学生——郑守旧开始虚心学习中医基础理论和方法。
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但种子已经播下。在接下来的旅程中,郑守旧依然会提出问题,但不再是质疑和否定,而是真诚地寻求理解和改进。
一次晚饭后,郑守旧对林闻溪说:“我开始明白你的苦心了。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你选择了一条务实之路。”
林闻溪摇头:“不,我选择的是传承与创新相结合之路。中医不是完美无缺,需要改进和发展;西医也不是万能,需要适应中国实际。最重要的是解决百姓的实际问题。”
郑守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火车继续前行,驶过黄土高坡,驶过蜿蜒河流。车厢内,一场关于中西医的对话仍在继续,但不再是争论,而是探索。
窗外,一片新开垦的药材基地里,绿苗破土而出,在阳光下焕发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