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单人病房的空气,沉淀着消毒水、血腥味和一种风雨欲来的死寂。窗外的天阴沉如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默半倚在摇高的病床上,蜡黄的脸深陷在枕头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肺部深处溃烂的伤口,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嘶哑哨音,喉头翻涌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连续的精神冲击和肉体摧残,已将他逼到油尽灯枯的边缘。
赵刚如同一尊沉默的、布满裂痕的石像,矗立在窗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楼下那辆刚刚驶离的、挂着省城牌照的黑色奥迪A6,脸颊上的刀疤在灰暗光线下绷紧如弦。
奥迪车留下的,是床头柜上那个印着省政府办公厅红头文件编号的、厚实挺括的牛皮纸档案袋。
袋口封着醒目的红色火漆,漆印上清晰地压着林副省长私人印章的篆刻纹样——那只盘踞的、衔着扭曲管道的异兽。
档案袋表面,一行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冰冷刺眼:“转陈默同志亲启(内附张守田同志相关未公开材料)”。
林夏脸色苍白如纸,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病床冰凉的金属栏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看着那个档案袋,如同看着一条盘踞的毒蛇,胃里翻江倒海。父亲……那个永远高深莫测的父亲,在这个时刻,派人送来了这个……是救赎?是切割?还是……另一重更深的陷阱?
“咳……咳咳……”陈默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档案袋。
肺部撕裂的剧痛让他无法言语,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拆开它!必须拆开它!
赵刚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面对潘多拉魔盒的沉重,戴上手套,拿起档案袋。
没有撕开火漆,而是用锋利的小刀,极其小心地沿着密封边缘划开。
袋口打开,一股陈旧纸张和防蛀药丸混合的淡淡气味弥漫出来。里面,是几份装订整齐、纸张早已泛黄发脆的文件。
最上面一份文件的抬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刺穿了病房里压抑的空气——“关于追认张守田同志为革命烈士的申诉书(未公开稿)”!申诉人落款:李秀兰(张守田之妻)!日期:1998年9月3日!
就在张守田被宣告“失踪”后不到一个月!文件内容字字泣血,详细列举了张守田在洪水前坚持举报防汛款问题、与胡卫东激烈争吵、以及失踪前最后行踪的可疑之处!
更重要的是,申诉书附件里,竟然附着几张模糊不清、却依稀可辨的照片复印件——照片里,张守田失踪前一天深夜,浑身湿透、神情激愤地站在县水利局办公楼前!
而他身旁不远处,一辆深色轿车的模糊轮廓里,一个微胖男人的侧影正拉开车门!那侧影的轮廓、额角疤痕的位置……与赵德坤如出一辙!
这份申诉书,当年如同石沉大海,被彻底压了下去!如今,却被林副省长以这种方式,“送”到了陈默面前!
希望!如同黑暗深渊里猝然擦亮的火柴!李秀兰的申诉书!铁一般的佐证!
陈默蜡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肺部却爆发出更剧烈的痉挛,暗红的血沫无法抑制地涌出嘴角。
赵刚也激动地握紧了拳头,有了这个,加上之前拼凑的碎片,足以撼动赵德坤的根基!
然而,就在这希望之火刚刚点燃的瞬间!林夏的目光却死死钉在赵刚刚刚放在一旁的那个空档案袋上!她的直觉在疯狂尖叫!
不对!父亲送来的东西,绝不会如此“干净”!她猛地抓起那个空档案袋,指尖在厚实的牛皮纸夹层里反复摩挲!
突然,她的指尖在靠近封底折痕的夹层深处,触碰到一种极其细微的、颗粒状的异物感!不是纸张纤维!更像是……某种细小的粉末?!
“夹层!里面有东西!” 林夏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赵刚瞬间警醒,一把抢过档案袋!陈默也强行压下咳血的冲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
赵刚用刀片,极其小心地剖开档案袋的夹层!刀刃划开坚韧的牛皮纸,露出了里面填充的、用于增加硬度和厚度的瓦楞纸芯!
而在瓦楞纸芯的褶皱深处,果然沾附着薄薄一层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弱幽绿色泽的粉末!粉末量很少,混杂在纸屑中,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荧光剂?!” 赵刚倒吸一口冷气!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冰冷的名词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德鑫禽业死鸡嘴角的荧绿血液!红光化工厂特有的污染物!
赵德坤的生物武器标记!这东西……竟然被掺在了档案袋的夹层里?!林副省长派秘书送来的、装着救命证据的文件袋,其夹层里,竟然藏着致命的毒物?!
“多波段光源!快!” 林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已经抓起了陈默床边物证箱里的便携式UV灯(365nm)。深紫色的光束如同来自地狱的探照灯,猛地打在赵刚剖开的档案袋夹层上!
“嗡……”
一声轻微的、却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嗡鸣!在深紫外线的激发下,瓦楞纸褶皱里那些原本微弱的幽绿粉末,骤然爆发出刺眼夺目的、如同坟地鬼火般的惨绿色荧光!
那荧光的颜色、亮度、以及瞬间弥漫开来的、若有若无的、带着奇异甜腥的化学气味——与“德鑫禽业”死鸡嘴角流出的荧绿血液,在技术处的光谱分析图谱上,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同源!绝对的生物同源毒素!这档案袋,不仅装着证据,它本身就是一件裹着糖衣的生化武器!
任何长时间接触、尤其是试图拆解它的人,都可能通过皮肤接触、粉尘吸入而中毒!林副省长……或者说,他派来的人,送来的是一份浸透了赵德坤生化毒剂的“礼物”!是借刀杀人的终极毒计!
“那个秘书!” 赵刚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喷火的探照灯,死死射向楼下早已空荡的停车位!
刚才送文件进来的那个男人!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滴水不漏的恭敬笑容……是他!绝对是他!
在传递过程中动的手脚!或者……他本身就是投毒者!
记忆的碎片在极致的惊骇中疯狂闪回、碰撞、重组!赵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限!他想起来了!
刚才那个秘书在递过档案袋时,身体微微前倾,领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领带夹上反射的冰冷光芒,曾短暂地刺痛了赵刚的眼睛!当时只觉得刺眼,并未深究!
此刻,在巨大的惊骇和高度聚焦的回忆下,那领带夹的形状、细节如同被放大镜无限放大!
那是一个造型独特的领带夹!主体是银质,线条冷硬,中间镶嵌的并非宝石,而是一个微缩的、极其精致的金属徽章!
徽章的图案——两个咬合旋转的银色齿轮,中间缠绕着一条昂首吐信的、造型狰狞的金属毒蛇!蛇眼镶嵌着细小的、反射着幽光的黑色碎钻!
“宏发物流!冷链车!是他们的公司徽标!” 赵刚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被彻底愚弄的狂怒!那枚徽章!他死也不会忘记!
在追查那辆消失的冷链车时,他翻遍了“宏发物流”的宣传册和公司注册资料!这个由齿轮和毒蛇组成的独特徽标,正是“宏发物流”不对外公开、只用于高层管理人员的内部识别标志!
那个代表林副省长送来“毒档案”的秘书!他竟然是赵德坤掌控的“宏发物流”的核心高层!
他堂而皇之地走进医院,走进病房,将沾满生化毒剂的“证据”和致命的身份标识,一起送到了他们面前!这是何等嚣张的挑衅!何等冷酷的嘲弄!
“噗——!”
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同最后的、压垮骆驼的巨锤,狠狠砸在陈默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和肺腑之上!
希望被瞬间碾碎,取而代之的是被至深信任(对林夏父亲最后一丝期待)彻底背叛的剧毒冰锥!
一股根本无法抑制的、滚烫的、带着浓重化学灼伤气息和灵魂被彻底洞穿般绝望的鲜血,如同压抑了二十年的火山,混合着对眼前这环环相扣、无处不在的恶毒算计的狂怒,狠狠地、狂喷而出!
暗红近黑的血雾如同盛开的死亡曼陀罗,瞬间溅满了那份摊开的、泛黄的张守田烈士申诉书,也溅在了林夏惨白如纸、布满泪痕的脸上!
陈默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病床上。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瞳孔死死锁定在申诉书被鲜血浸透的标题上,锁定在林夏脸上那混合着父亲毒剂和自己鲜血的污痕上。
那条由权力、谎言、血脉和生化毒剂构筑的肮脏脐带,在此刻,被这喷溅的鲜血,浇灌得更加妖异、更加致命。父债……终究要以血来偿。